他们经过某个老字号澡堂子,相约过几天一起来泡澡修脚。
大清早的老字号没什么人,只有几个在大堂过夜的外省客还未醒来。而最里面的淋浴房却水雾氤氲,热气缭绕。徐明海和秋实俩人各占一个喷头,通身的红包分外乍眼。
徐明海自打一进来就没说过话,只低头拼命揉搓头发。
秋实见半天都没人再进来,便一迈腿来到对方身边,抱住滑溜溜的人卖乖:“我帮你。”
“干什么?干什么?”徐明海没好气儿地轰人,“小胆儿越来越肥。”
见徐明海终于开口,秋实便把俩人的额头紧贴在一起,任凭湍急的水流在他们脸上开了茬。
“哥,别生气了。”他顿了顿,“我爱你。”
就是这三个字。
当秋实表示要灌暖壶的时候,徐明海第一反应就是跑。他承认,这样的行为很不局气,很不爷们儿,非常的掉价儿。但这不赖他啊!要赖就赖男人天性里携带的基因。自大又好色、易怒又虚荣。
谁料刚一起身,对方便如同蛇打七寸般,稳狠准地掐住了自己的死穴。肌肉的敏感带顿时一阵痉挛,这致使徐明海非常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看起来就像他特别高兴一样!
操!
徐明海痒得泪珠子在眼眶里滚:“别闹!”
秋实把人死死压住:“我没闹。”
“你不是真想灌我暖壶吧?”徐明海肝儿颤。
秋实举起仨手指头:“比金子还真,老早我就这么想了。”
“老早是多早?”徐明海心想这小兔崽子怎么就一不留神变成了小狼崽子?
“十四五的时候,”秋实回忆,“白天跟你赌气较劲,夜里就想着你打发自己。”
……
这样难道不会精神分裂吗?
“果子,咱商量一下。”徐明海使出一招拖字诀,“内什么,你看改天成吗?”
北京人说话,“改天”就是“没戏”,当谁傻啊?秋实才不上当,忙追问:“为什么?”
“就我们这种男的吧,特麻烦,特别扭……”徐明海关键时刻拉上全体男异性恋当垫背。
秋实微笑:“哥,你要跟他们一样,咱俩能好吗?”
真是让人无法驳斥的一句话。
事已至此,徐明海脸也不要了,主动提起上次的丢人事迹:“你看,我那回不就突然’不行’了吗?我需要时间做心理准备。”
“这次不需要你’行’,”秋实拱了拱身下的人,“快躺好。”
“不是,内什么,就是那个吧……”徐明海还在满世界找辙,却见那张漂亮得不像话的脸已缓缓降落。
“徐明海……”
一股热气就这么顺着徐明海的耳朵眼儿使劲往里钻。
“我爱你。”
倏忽间,他尚在挣扎的身体就放弃了抵抗。
以前,徐明海看电影连续剧总嘲笑那些把“我爱你”挂在嘴边的主角们,觉得牙碜,觉得做作。可此刻,同样“牙碜做作”的话经由秋实口中说出,却成了一记刚柔并重的化骨绵掌,正正好地打在他心头,一时间血光如注,让人眼饧骨酥。
徐明海认了。
说到底,这世上就只有这么一个果子,而果子就只有他。真想灌,那就灌!其实想开了有什么的啊?徐明海牙一咬,眼一闭,身子一挺,来!谁不来谁是孙子!
见徐老板摆出一副任君采撷的诱人姿态,秋实立刻就扑了上去。他肖想徐明海太久了,久到快分不清幻境和现实了。万一,这真的只是一宵春梦呢?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所以,跟徐明海阅片后有的放矢的循序渐进不同。秋实的攻击完全是遵从本性,由外至内,向死而生的。
这下算是要了徐明海的命。
尽管他心理上已经接受了对方,但架不住身子骨仍是肉做的。秋实每一次的冲击,都像是挥舞着镐头刨着徐明海的内脏。
这致使徐老板一改往日的不服不忿,扯着脖子喊了半天的“祖宗,差不多得了!”“我跟你说,你再来我真急了!”“啊啊啊啊啊,疼!”“果子哥,饶我一命吧!”
而此刻,一脸餍足的人在喷头下抱着徐明海,软软地说哥你别生气,就好像刚才那场激烈又痛苦的情事只是徐明海的幻觉。
“我爱你。”
“哼,”徐明海脸上一红,心头仍是突突的,嘴上却说,“卖乖也没用!你说你,怎么不干脆拿刀活劈了我啊?”
秋实哼唧:“舍不得。”
“没瞅出来,”徐明海在对方额头上弹个钵儿,“小混蛋,没轻没重的。”
听话听音儿,秋实想,这篇儿算是翻过去了。
“你今天还去店里吗?”
“去啊,大礼拜六,正是赚钱的日子口儿。”徐明海快速给俩人身上冲去泡沫,“一会儿咱俩吃完早饭我把你送到胡同口,你补个回笼觉,今儿在家里好好学习。”
“学不下去,”秋实一个劲儿蹭徐明海,并学九爷用戏腔唱,“从此君王不早朝~”
“切,你这是哪门子的昏君。”徐明海一只眼瞅着门口,一只眼看着面前的人,然后迅速抬起对方的下颌,一歪头咬了上去。
“你把我搁那儿吧,我给九爷买些好嚼的点心带回去。”?路上的时候,秋实瞅见“稻香村”的招牌,指挥徐明海停车。
“成。顺便给哥带几块桃酥,还有……”
“还有山楂锅盔,果酱盒儿,起子馍。”秋实如数家珍。
徐明海胡撸对方的头发,夸赞:“爱妃上道儿。”
“大王过奖。”秋实从副驾驶下蹦下去,进门前特意回头冲着徐明海挥了挥手,送出个爱意浓稠的笑。
徐明海被电得不轻,于是飞快回了个媚眼一打轮便往市场开去。
他一路心情极好,一面哼着歌,一面听着电台里俩主持人不着四六的胡侃。当他被个无聊段子逗得哈哈哈大笑的时候,突然乐极生悲,屁股抗议似的传来一阵锥心的痛。
妈的!把这茬儿忘了!徐明海赶紧敛起笑,活动一下散了架的身子骨,以一个前重后轻的尴尬姿势继续开车。途中,他想起昨儿夜里俩人的癫狂无度,一双眼睛便开始不自觉往马路两侧扫去,想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酒店宾馆可以拿来日后幽会。
从此君王不早朝啊……
很久之后,对诗词歌赋一窍不通的徐明海通过某部古装连续剧才知道。原来那日秋实开玩笑说出的话是出自白居易的“长恨歌”。而长恨歌的最后一句则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如此不祥的意味,俩人当初却谁都没有在意。他们只记得北京那天天气好极,连阳光都是甜的,晒到哪里,哪里就散发出着蓬松幸福的香气。
第72章真金不怕火炼
秋实拎着满满一袋子“稻香村”回到大杂院,一进门迎头就撞上徐勇。秋实没防备,嗓子眼儿一紧,差点张嘴喊爸。
“呦,果子。怎么这个点儿打外面儿回来了?”徐勇手里拿着橡胶打磨片,像是正准备补车胎。
“徐叔,我刚出门儿买点心去了。”秋实欲盖弥彰,扬了扬手里的东西,“您看看有合口味的吗?”
“你徐叔跟你海哥可不一样,我最不喜欢吃甜的。”徐勇摆了摆手,又打趣,“我说果子,你怎么买趟点心就跟出去打了趟狼似的,弄得上上下下都这么狼狈?”
徐明海他爸为人向来和气,心也细,方方面面都像是依着李艳东的反面刻出来的,也不知道两口子当初是怎么走到了一起。
秋实虚晃一笑,赶紧一溜烟跑进南屋。
今天秋老虎厉害得要命,早上分明才洗过,几步路走回来又是一脖子汗。秋实放下东西,把上衣脱了,拿着毛巾走到水管子旁。大杂院的孩子没那么多讲究,也没条件讲究,他把身体弯成90度,直接拧开龙头哗哗就冲。
半晌。
“冷不冷啊?果子。”
伴随着这个问题,徐勇的鞋隔着水帘出现在秋实的视野内。一双外贸的“迪亚多纳”,徐明海孝敬他爹的。
“不冷。”秋实赶紧起身把水管让出来,用毛巾擦着头发。
“行!到底是小伙子!年轻,火力壮,呵呵。”徐勇眼睛里似乎盛着某种戏谑,神态很像开玩笑时的徐明海。
秋实不明就里,只好和对方一起“呵呵”。
好不容易“呵呵”完,秋实回屋把衣服内裤从里到外统统换好,拿着点心跑到九爷屋里。
老头此刻正坐在木头椅子上,手里捏着张照片,人像是睡着了。秋实蹑手蹑脚把吃的放在桌上,谁都没惊动,蹲下身子歪头看。
照片上面的年轻男人身着浅色西服,面容清隽俊美,眼神明媚。浑身都透着一股子旧时代特有的贵气。看尺寸应该是张合影,可惜,只有半边儿。
“果子来啦?”上方的人缓缓地打了个哈欠。
秋实抬起头,指着对方手里的照片:“九爷,这谁?”
“谁?”九爷挑理,“小小年纪什么眼神儿啊?这是你九爷风华正茂的时候。”
?!
秋实吃了一惊,赶紧把照片拿到自己手里,验钞似的看了半天,又在放在九爷脸边比划了比划,迟疑道:“您要非说是您……”
“什么叫非说是我?”九爷不乐意了,被迫扶着桌子摆出一模一样的姿势,“瞧一瞧看一看,真金不怕火炼!”
这么一来,倒是和照片上的世家公子有了七八分的神似。秋实不禁感叹:“您年轻时候可真帅!”
老头挺美,坐下后乜斜着眼开始出难题:“比徐明海还帅?”
秋实被问得内心一时涌起柔情万千,嘴上哄老头:“十个他摞一块儿也不是您的个儿。”
“哼,”九爷得意起来一仰下颌,“算小果子你有良心。”
秋实把点心拿出来,又倒上茶:“您身边的……是您爱人吗?”
九爷把一块松仁枣糕掂在手里,然后装傻:“啊,什么爱人?”
“您上次跟我提过,”秋实自己落停了,就开始闲下心来打听别人的罗曼蒂克史,“卷发,棕绿色的瞳仁儿,睫毛特别长的那个。”
这些形容词足以清晰勾勒出某个人。九爷用为数不多的牙咬了口点心,眯起眼像是细细品味着空中枣泥的醇香,然后点头微笑:“是。”
秋实无限神往:“真想看看。”
“我也想再看看啊,”九爷晃了晃脑袋:“可惜,当年脾气一上来,铰的铰,烧的烧,身边儿就只留下这么一张。再后来……开始闹’运动’,几个半大小子把我住的地方翻个底儿朝天。照片被发现了,他们逼我’自首’,让我承认’里通外国’,是特务。”
秋实听着,只恨不得冲上去打一架。
九爷冷笑:“我的东西我自个儿毁,行;别人要毁,我还偏不干!”
“后来呢?”
“后来我干脆装起疯来,阎王小鬼儿地一通喊,唬住了对方几个混小子,他们就跑了。我怕连累住在一起的其他人,狠心把照片剪成了两半,那一半烧了。”
世界之大,相爱的人不得复见;世界之小,容不下一张旧年合照。
秋实吸了下鼻子:“九爷,拍这照片儿的时候您多大?”
“也就是你现在这个岁数。那时候,我最喜欢斗蛐蛐养鸽子,闲了就扮角儿登台,端的是年少风流,玩物丧志。”九爷谈兴渐起,“有一回,我应邀参加个洋酒会,没想到又遇上了那个冤家。俩人一见面,自然是斗鸡似的谁都不让谁。可偏偏造化弄人,过了一阵子,我俩就穿着正式的西装去东交民巷的照相馆拍了这张合影。”
“您等等,”秋实从对方的话里抿出几个关键词,“您俩人都穿着西装……”秋实一边说,一边睁圆了眼睛,“您的意思是,那人是……是男的?!”
九爷不忿:“怎么了?徐明海是女的啊?”
“不是,我只是没想到……”秋实吃惊不小,脑子里那个异域风情的混血佳人立马灰飞烟灭。
“这世上想不到的事儿多了去了,”九爷摊手,“谁想到我如今一把年纪,却跟个小屁孩儿翻这笔陈年旧账呢?”
晚上九点多,徐明海关店回家,进门先找媳妇。一看南屋没人就知道肯定在九爷那里一老一悄悄话呢。
徐明海于是决定先祭五脏庙。他跑到厨房扫荡一圈,好嘛,空空如也。简直不拿他这个壮劳力当家庭的一分子!
“妈!”徐明海扯着脖子喊院子里看电视乘凉的两口子,“有饭吗?”
李艳东正全情投入地看“一帘幽梦”里费云帆大战楚濂的狗血戏码,于是指挥徐勇:“你给你儿子弄吃的去!”
“得嘞!”徐勇颠颠地跑到厨房,“吃什么?儿子!”
徐明海不挑食:“随便,别是热的就行。”
“那你爹给你来碗芝麻酱凉面拌黄瓜丝,再搁点儿现炸的辣椒油。”
“地道!”徐明海一舔嘴唇,“您先发挥着,我找果子去。”
徐明海跑到东南屋,一看媳妇顶着两只通红的眼睛,表情居然跟外面看琼瑶剧的李艳东差不多。而九爷正眉飞色舞正说着什么,但随着自己一迈腿,立马不言语了。
不是!这也太区别对待了!
“小海子请九爷的安,”徐明海模仿连续剧里小太监的做派,给老头打了个千儿,“你们聊你们的啊,当我不存在。”
“不存在?”九爷轻哼,“你老大的个子,跟座山似的杵在这儿,我怎么当你不存在啊?”
“我媳……果子他也高啊!”徐明海心情一好,嘴上就贫,“不是我说,您老这心眼儿,偏得都没边了。”
“我就偏心眼儿,”九爷刺激徐明海,“回头我还准备给果子保个大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