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哎呀,行啦。”东笙叹了口气,求绕道,“您就别问了。”
往生拗不过他,赌气地把帘子扯下去遮住那张讨人嫌的脸,口里似是发泄地叱了声马,又扭头回了队伍的后头。
东笙自己心里有事想不通,也懒得和他计较,潮水一般的脱力感涨潮似地几乎要将他没顶,他原本以为经历了这么多,就算自己年纪轻,这世上也没有多少东西能真的击溃他了。
现在他想,他真是太天真了。
就算是当初在南疆敌众我寡,被大军重围的时候,他也从未感到如此手足无措过。
断也不是,不断也不是。
那决绝的话既是说给周子融听的,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一字一句如锉刀砺肉,铁刀刮骨。
周子融是何心思,那心思有多深重,他只要前后联系略一思索,就能明白个大概,而就是这么个大概,都足以让他胆战心惊。
周子融对他好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似乎是从他见到这个人的第一眼开始,这人就一直对他这么好。
难怪周子融二十多岁了,从未有过心仪的女子,更不谈娶妻。同龄的战友中动作快的连孩子都快断奶了,周子融堂堂一个异姓王爷,弱冠之后还未有家室,坊间也因此有了不少流言蜚语,而他却似乎从未在乎过。
这情不知其所起,也不知其深几许。
不过倒也不是真的完全估摸不到边,而是东笙不敢深究。
因为只要想到周子融的心思有多深,他就可以想象到方才那一席话伤他有多深。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是你伤不得的,因为一刀捅到他身上,你自己的胸口也是血淋淋的。这大概就是世人常说的生生相克,总有那么一个人让你拿他毫无办法。就算是硬着头皮要拒绝,却也是诚惶诚恐,患得患失。
东笙一路上都在想;我这么做,真的对吗?
他不知道马车是什么时候停下的,东宫里主事的老奴出来迎他,跟他说早晨公主来约他去游春。
这休沐日,内阁确实也歇息了。
“你怎么说的?”东笙提着衣摆从马车上下来,沉沉地随口问道。
“老奴说殿下今日有事出宫去了。”
“嗯,”东笙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上头,一边揉着自己的眉心,一边低着头往屋内去。
“殿下,”主事的老奴见太子没一点要吩咐的话,急忙追了上去,“殿下可需和公主殿下择日再约?”
东笙头疼脑胀,摆了摆手,随口敷衍道:“再说吧。”
周子融离京之前,元鲤还专门跑了一趟东宫,跟东笙知会了一声,但是除了出关的日期之外就没有别的话。
元鲤话里有话,东笙也听得出来,不过就是问他要不要去送一送。
东笙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道:“朝廷公务繁忙,劳烦元大人给孤带句话,就说恕不远送了。”
然而人人都知道,整个朝廷大殿、内宫六院,除了后宫那位成日颠鸾倒凤的皇帝陛下,最闲的就是这东宫太子了。
朝廷公务再繁忙,也繁忙不到您的身上啊。
元鲤大概知道他与周子融的那些小九九,纵使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但也不愿过多干涉,心里头酝酿了半天,还是只道:“那殿下保重。”
周子融从玄武门出城,早春的城郭之外已经不是一片萧条了,只是料峭的风把泥巴地上刚刚抽出个头的嫩芽儿给冻得却步不前,还有最后一点残雪缩在石缝和城墙脚下,像是被太阳烫去了所有的寒气,湿漉漉地往地里渗。
他身上裹着一件防风的袍子,太阳还没有完全升上去,风把脸硌得生疼。
等太阳到了中天,港口的船就要起锚了。
周子融知道东笙不会来,却还是忍不住在城门口等了一阵,美其名曰“喂马”。
马在官道边啃野草啃得打嗝,城门口还是没有他想等到的那个身影。
“王爷,赵将军应该已经在港口等着了。”元鲤见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硬着头皮上去提醒道,“往后还有好几十里水路要走,晚上行船不便,逾期就不好了。”
周子融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这才总算是松了口;“嗯,走吧。”
这还是头一回,他们同在一座城,东笙没有来给他送行。
可是马队在官道上走出城门外老远,周子融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福至心灵一般不由自主地回头一看。
那一刻,周子融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缘分。
身后远处的城关塔楼之上,立着一道细长的身影,身披黑色长袍,在风中衣袂猎猎。纵使是看不清五官,可光凭那身形,周子融就知道是谁。
他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望着那身影轻声喃喃道;“保重。”
过了差不多半柱香的功夫,周子融的马队已经消失在了城外平旷的地平线上,东笙往着东边极远的方向,如寒潭一般的墨色眸子里不知含着些什么情绪,只像是思有所感一般,低声道了句;“珍重。”
周子融此行回东海,虽说是预计半年的工期,但实际上究竟什么时候能结束,没人能打保票。他去的头三个月里给东笙写过不少信,只是这些信往京城里一送就仿佛石沉大海一般毫无回音,除非是盖了北昭王官印或者东海帅印的公务密信。
周子融在京城的照应不少,所以即使是人在东海,但凡是提前打过招呼的,都多少会给他送些京城的消息。
女皇刚刚给东笙选了太子妃,又像是不过瘾一样,竟然琢磨起驸马的人选来。
可公主不过是豆蔻的年纪。
东笙因着这事在朝中跟女皇起了口角,被罚在宗庙祠堂里跪了一夜。
周子融得知这事的时候吓得慌忙找人联系东宫,光是亲笔信就写了好几封,上门去代为询问的人也有三五个。
这小子,他一不在就给自己挖坑跳,本来储君之争就已经让东笙在朝中如履薄冰了,还非得自己给自己找事。
平时不是挺机灵的吗?
然而这些信发出去,也一如既往地毫无回音,最后总算是从几个京中故交的笔下得知了东笙的近况。女皇当时也就是一时的怒气,过了没几天就好了,东笙虽是受了点皮肉之苦,但之后女皇也特地往东宫送了些慰问的东西。
周子融如鲠在喉,却也不知道写什么。
那个被他捧在心尖儿上的人,却在自己亲生母亲面前过得前狼后虎。
他每天看着海上正在施工的长城,都恨不得第二天早上一睡醒就能看见长城自己建好了,这样他就能名正言顺地飞奔回京,看看那个人究竟怎么样了。
然而到了五月底,一个真正让他胆寒的消息猝不及防地砸了下来。
——北疆屯守不退的沙安大军,又一次攻城了。
【作者有话说:阿笙啊,你再气你未来老攻,小心……】
第100章临危受命
然而到了五月底,一个真正让他胆寒的消息猝不及防地砸了下来。
——北疆屯守不退的沙安大军,又一次攻城了。
事情过去了小半年,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风平浪静了的时候,沙安人突然发难,把尚未竣工的北疆防线打了个措手不及。
事实证明,当初东笙坚守不退的决定是正确的,然而那时就算是东笙自己也不敢笃定,所以说再多都是马后炮。但是北疆的守军经过了一次大整顿,按道理来说应该没有从前那么不堪一击了,可备战的急报才刚刚传到华京城,第二天北疆长城就被攻破了。
而且这一次攻城的前锋竟然不是身披冷甲的沙安猛士,而是张牙舞爪的灵鬼大军。
女皇听到第二份战报的时候呼吸蓦地一滞,手一抖,一不小心打翻了手边的琉璃茶杯,滚烫的茶汤哗啦啦洒了一桌子。女皇这才回神,急忙把桌上的折子和宗卷给抢救起来,气息不稳地抬眸瞪着面前跪着的百夫长,颤声问道;“……可当真?”
兴许是当时的场面太过骇人,百夫长一路快马加鞭,至此仍是一副惊魂未定的神色,额头上的汗流进眼睛里也不敢抹,强作镇定地回复道:“是,确实是灵鬼,还不能估计数目,已经破了三城了……”
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女皇不禁暗暗倒抽了一口冷气;“灵鬼……进城了?”
百夫长似是不愿回想那修罗地狱一般地场景,更压低了些头,沉痛地颤声道:“是……”
灵鬼以人为食,凶残暴戾,想那成千上万的灵鬼碾过北境镇落的时候,是怎样的一副生灵涂炭。
女皇痛苦地闭上了眼,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下令,雁门关镇远关一线以北,全面清城。”
站在旁边的蒋坤皱了皱眉头,心里腹诽了几句,可也知眼下外敌当前,他不好再触了女皇的逆鳞,也就没吱声。
可惜并不是谁人都同他一样识时务,那户部尚书一听就不干了,急忙道:“陛下还请三思,北境流民若是集体南下,那南方必然大乱啊。”
这确实是实话,北方虽说没有南方人口密集,但若是真的尽数南下,几百万无业流民,随时都可能变成为祸乡里的暴民。毕竟南方并没有足够的粮食能养活这么多的难民。
而女皇却勃然大怒,差点要掀桌子,抄起一本折子就往户部身上砸,怒道:“怎么,难道你要看着朕千千万北境子民都被那些畜生给生吞活剥了吗?!”
户部也不敢躲,侧着身子挨了一下,愁得满头大包,苦着脸争辩道;“可是……”
“没有可是!”女皇一巴掌砸在桌子上,“前线没有你的老婆孩子,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酸,没办法就给朕想办法,北民南下要是出了事,朕唯你是问!”
户部那老儿让女皇吓得不轻,赶紧连声应是,老老实实地缩了回去。
蒋坤不动声色地悄悄撩起眼皮子觑了眼女皇的神色,等她稍微缓了些,这才敢试着问了声;“陛下,那此番北征,派何人前去为好啊?”
眼下整个华胥朝堂之上能调动的人里,又精通兵法、又熟悉北境战局、又有将兵之才、又深谙如何对付灵鬼的,除了东笙再无他人。
然而这么明显的一个九死一生的事儿,谁要是敢举荐太子,那就是活得不耐烦了。平时的小打小闹女皇乐意派东笙去,那是因为她有把握东笙死不了,就算是在南疆,那也多少还算是在她的可控范围以内。而这北疆战场却是个要送命的地方,东笙又是储君,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女皇都有十足的理由不让他去。
能在一日之内粉碎华胥北疆防线的灵鬼规模,简直难以想象出那是何其之大,当初攻破斯兰的灵鬼大军到了这里,恐怕也是小巫见大巫。
可他不去,还有谁能去呢?
一众朝臣中,竟无一人敢吱声。
女皇看了看这满朝文武,蓦地笑了一下,眼角的皱纹显得十足深刻,打理地整齐的鬓角上藏着几根白头发,乍一眼看上去,竟是会觉得这年近天命的女皇脸上的笑有些凄然。
虽然没人敢说出口,但她从众人的沉默中已经读到了答案。
除了她的儿子,还有谁呢?
从前下令征丁的时候,总是要人家的母亲舍小我为大国,眼下轮到自己要送儿子上战场了,她才终于刻骨地感到了什么叫撕心裂肺。
然而帝王的泪是反着流的,全部淌进肚子里,再怎么悲痛,面上也全然不言表。
她冷不防地笑出声来,殿上一片鸦雀无声,让她的笑声显得既突兀,又瘆人。
她还记得当初她一脚把大字都还不识一个的东笙踹到东海去的时候,义正言辞地声称是“以朕之血肉,筑万里长城”。
而当初的理直气壮,也只是因为心里知道他不会真的出事而已。
无情最是帝王家,而帝王又何曾不是血肉之躯,不过是被这天下,逼得不得不以天下为先。
女皇叹了口气,无力地闭上眼,像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一般轻飘飘地道:“传太子入宫觐见。”
不管将来的皇位传给谁,首先,这江山得还在,这江山得还姓东。
龙椅之下没一个人敢吱声,传旨的太监令了口谕,悄么声地出去了。
当年她不顾及东笙的感受,把一个金枝玉叶的小皇子扔到了东海,还当自己是深明大义,不似寻常人母妇人之仁,眼下才知道什么叫做现世报。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把他送到军旅中。
东笙其实比女皇还早一日听到了风声,这会儿见公公来传口谕,也是见怪不怪了,他十分平静地应了一声,闲庭信步似地悠悠绕到厢房去换了朝服,就好像不是去领军令,而只是去赴个茶会似的。
等在门口的公公急得满头大汗,见东笙好不容易磨蹭出来了,如蒙大赦地哎哟了一声,催促道:“殿下,陛下与诸位大人已经在朝中等了许久了……”
“别急啊,”东笙眼皮子底下沉着两道淤青,一副一晚上没睡觉的样子,阴沉沉地飘了过来,“这不就去了吗?”
一路上公公都在他耳边不停地念叨着北疆如何如何凶险,他的责任如何如何沉重,这些念经一样的车轱辘话从东笙的左耳朵滚进去,又从右耳朵里滚出来,脑子里连一道车轱辘印都没留下,全然当成了耳旁风。
昨天晚上他又收到了周子融的信,正巧晚饭的时候和朝中几位重臣凑了个饭局,酒桌上推杯换盏走过几轮之后他也差不多是七荤八素了,见那封还没拆的信放在桌子上,连滚带爬地扑到桌前去把信胡乱一拆,还一不小心把信纸扯掉一个角,睁着个铃铛大的眼睛愣是看不懂一个字,最后扑通一声栽在桌上吐了个昏天黑地。
第二天早晨他在一滩秽物中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脑子懵了半天,这才猛地想起信来。急急忙忙抬手一看,幸好那信被他无意间攥得太紧,已经被揉成了他手心里的一颗纸团,总算是没被他吐出来的酸水给祸害了。
太子魂飞天外,直到殿前的司礼太监一声尖声细气的“太子到——”才总算把他给拉回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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