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融知道东笙是在刻意躲着他,纵使是心里头堵得难受,但多少也有一丝隐秘庆幸。毕竟东笙虽然不理他了,但好歹在他坦白之后没有直接快刀斩乱麻,也没有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东笙开始躲人了,就说明他慌了,而他会慌,就至少说明他还在乎。
周子融不确定东笙上辈子的事情还记得多少,也许早就被奈何桥边的一碗孟婆汤给浇得干干净净了,但他还是他,而今生今世他们既然遇见了,周子融就绝不会轻易放手。
他不是没有想过若是东笙没有那份心思,自己就给他安安分分地当一辈子“好兄弟”,为他披荆斩棘,只要看着他好,自己也就知足了。
可是他发现自己全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伟大,每见到那人一次,自己脑中被努力克制的邪念就溢出一次,直到那天知道太子妃既定,那股贪念便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心上人面前,又有谁能做圣人?
有一次女皇召他入宫,路过荷花池的时候恰巧碰上了东宫的轿子。檐下挂着纱帘,里头的人影在周子融闯入视线的那一刻僵了一下,随后整个轿子都跟着改道了。
周子融没说什么,冲着那轿子自顾自地一笑,也不管人家看不看得见。
这僵局一直延续到了立春之后的第二个休沐,也就是周子融的生辰。
周子融平日在家向来不喜欢人多,若不是因为东笙,他都根本不过生辰。也就那小子每年都惦记着,非要腆着脸来他府上帮他贺生,然后再名正言顺地蹭吃蹭喝。
周子融就算是在东海,平时在家也顶多是他和潘淑宁两个人吃饭,一顿最多不过三道菜,也就东笙来的时候会丰盛地弄一大桌子。
而这一次却超乎了他的预料,第一个登门拜访的居然不是东笙,而是李崇文大人。
今年也算是赶巧,周子融的生辰和休沐恰好碰上了,李崇文思来想去,对于这后生,能照顾的还是要多照顾一些。
差不多到了快要中午的时候,周子融都差点要以为东笙不会来了,那人却还是慢慢悠悠地姗姗到了。
就好像是专门来赶饭点的一样。
他手里提着个盖着黑布的笼子,往生跟在他后头。两人一碰上面,却也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周子融直勾勾地看着他,嘴角挂着一摸温和的笑意,看得东笙不自觉地别过眼去。
“臣,拜见太子殿下。”周子融淡淡地行了一礼,面上的笑意半分不褪,静静等着东笙的回应。
东笙却半晌没说话,往生不明就里,却也大概能感觉到气氛的不妙,不好贸然开口,趁着旁人不注意暗暗地戳了戳东笙的后腰。
他回头瞥了一眼往生,随后沉着嗓子不轻不重地随口道了一句:“何必多礼。”
厅堂里的李崇文听到外头的声音,赶忙也起身迎了出去,正看见东笙要往里走,于是连忙躬身拜道:“老臣拜见太子殿下。”
东笙淡漠的脸上这才好歹勉强扯出了一丝笑意:“孤今日是来给朋友贺生的,不必繁文缛节。”
周子融听出他有意加重了“朋友”二字,于是忍不住侧眸看了他一眼。
东笙却全然没那份默契,直接拿后脑勺冲着他,仿佛是要眼不见心不烦。不过周子融倒是完全一副丝毫不介意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的模样,一句话也不说,笑眯眯地从后头跟了上去。
“臣早晨起来的时候便有预感,殿下今日想必是要纡尊降贵来臣府上,所以厨房里已经备好了殿下以前喜欢的红豆甜汤,殿下要尝尝吗?”周子融见东笙还是不理他,全然把他的王府当自己家似的找了把看得顺眼的椅子坐下,毫不见外地摆弄着茶案上的小瓷杯。
周子融顿了顿,便又腆着脸蹭上去:“都是按着殿下的口味做的,殿下好歹赏臣个面子。”
东笙凉飕飕地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道:“今日是你的生辰,这么客气作甚?”
周子融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权当他是默认了,厚着脸皮子冲旁边候着的小厮吩咐道:“把厨房里的红豆甜汤热一热端上来。”
东笙横了他一眼,余光却又扫见李崇文还坐在对面,总不好闹得太僵,于是也就没再吭声。
而周子融俨然一副刀枪不入的架势,依旧是一脸明晃晃的笑,还当着往生和李崇文的面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自从那天把话说开了之后,周子融便再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所谓人不要那啥,那就天下无敌了。
李崇文总觉得气氛有些诡异,却又说不上来哪里诡异,偏头觑了一眼坐在身旁的往生,见他也同样是满脸的一言难尽。
小厮端着漆木托盘把刚刚热好的四份甜汤给呈了上来,掐着碗沿儿小心翼翼地顿在桌案上。香甜的热气扑鼻而来,东笙轻飘飘地扫了一眼,也没动作,兀自道:“给你的贺礼还没给你呢,往生,给将军看看。”
周子融一愣,心说好家伙,这可不就是完全一副再也不想承他一点情的架势了。
推脱不掉那碗甜汤,那就加倍奉还,划清界限,宁可亏本,不肯赊欠。
往生把盖着黑布的鸟笼子递给身旁刚刚放好了碗的小厮,叫他顺道把笼子给送到对座去。
“王爷。”小厮提着笼子送到周子融跟前,笼子里那畜生就仿佛察觉到拎它的没毛怪换了一个似的,直扑腾个不停,一边撞还一边尖声叫唤,撞得笼子摇来晃去,差点叫小厮脱了手。
那声音还没长开,尖声细气还带拐弯儿的,听着又怪异又滑稽。
“把笼子顶拍几下。”往生道,一副早就拎出经验的模样,“别拍太重,免得吓死了。”
小厮一听,为难地皱了皱眉头,好在这时周子融主动伸手拍了两下,那笼子里的畜生果真瞬间怂了。
他把黑布一撩开,见里头缩着一个黑灰色的小绒团,脑袋上系着条黑布带子,筛糠似地抖个不停,要是它亲娘在场,它估计恨不得把自己塞回娘胎里。
看来还是个欺软怕硬的。
周子融挑了挑眉,神奇道:“这是何物?”
“南疆的血瞳鹰,”东笙道,“听说过吗?”
血瞳鹰就算是在南疆本地,也算得上是奇珍异兽了,其在华胥中原的身价更是不可估量。不仅仅是因为这种鹰生来双瞳血色、罕见异常,更是因为它极通灵性,一辈子只认开眼第一眼看见的人,所以也有个外号,叫”一眼主“。
而这东西在坊间向来是当神话讲的,周子融纵使是没怎么见过,但也听人家说了不少。
一眼一生。
周子融覆在笼子上的手顿了顿,眸子里明艳的笑意渐渐沉了下来,而他这个寿星不开口,席间便更是一片沉默。
他心里禁不住一阵狂喜,一种兴奋的躁动几乎要点燃他好不容易平复的心境,血流直冲上脑子,而这股子热血还不等烧烂所有他曾经考虑的各种现实,却又被脑子里那点患得患失的想法给生生摁了下去。
他心里控制不住地想着:东笙送他这个东西,到底是不是因为他心里也有那么点儿在乎……
直到这僵局久得有些失礼了,李崇文才象征性地咳嗽了一下,把周子融的神魂给拉了回来。
周子融笑了笑:”臣谢过太子殿下。”
随后又似乎话里有话地看着东笙补充道:“这个礼物真是再称心不过了。”
东笙:“……”
李崇文眼看着两个人又要不说话,赶忙暖场道:“周小王爷不如给取个名字吧。”
东笙不做声,也不看周子融,自顾自地捻着碗沿儿把那甜汤端起来正准备要喝。周子融看了看他,轻描淡写地道:“就叫阿磬吧。”
太子殿下一口热汤呛了出来。
笙磬同音。
李崇文脸色一僵,不知道这又是唱的哪出,只好干笑着打圆场:“王爷与殿下还真是情同手足、亲密无间啊。”
周子融笑了笑:“臣可不敢妄想。”
心思都不知道打到哪儿去了,你还有什么不敢妄想的啊?!
东笙如是想到,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
往生的脸色看不出喜怒,沉着一双墨一样的眸子在一旁静静看着,心情十分复杂。
东笙沉默了一阵,终于忍不住拍了拍周子融的肩膀道:“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然后冲着李崇文一颔首,歉意地笑了笑:“失陪了。”
周子融自然是喜闻乐见,从善如流地跟了上去。
东笙把他带到后院里,确定李崇文他们都听不到自己说话了的时候才终于顿下脚步,抬眼望向周子融,叹了口气道:“我今天来找你,是为了跟你说个事。”
周子融:“你说。”
东笙面上无波无澜,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只听他沉沉地道:“陛下之前批给东海的军饷和赏赐都已经押运到了,这两天天气也暖和了,东海的海防也差不多该着手重建了。”
周子融一愣,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
“已经有了陛下的口谕,诏书也应该就是这两天的事了,你好好收拾一下吧。”
这无疑就是要赶他走了。
周子融扯了扯嘴角,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稍微清了一下嗓子才又哑着声音似是不甘心地试探道:“是……你递的折子?”
“对。”东笙毫不遮掩地点了点头,“你需要找点正事干了。”
所以,你认为我和你所说的,与你所做的,都只是不务正业了?
周子融竟然感觉眼眶子一热,胸腔里那团拳头大的肉像是被什么人死死攥在手里,只要再多用一点力,就足以让他疼得肝胆欲裂。
东笙见他眼窝已经隐隐发红,眼白上甚至蔓出血丝来,刚要继续往下说,可才一开口,心口就一阵窒息般的难受逼得他把话头给咽了回去。
他从未见过周子融这幅模样,堂堂八尺男儿,竟委屈狼狈至此。
——而这幅模样,都是因为他。
他不得不承认,在看到周子融那幅神色的时候,他从心底里开始有些慌了。
但也总不能任凭周子融把精力和光阴就这么平白浪费在自己这个只能活小半辈子的短命鬼身上,周子融合该像其他那些个富贵王爷一样,讨个心仪的老婆,就算不是门当户对也好,起码身体康健,两个人能细水长流一辈子,等老了之后看着子孙满堂,享他东笙永远也享不了的天伦之乐。
自从那次去江家大院看过了江淮璧,东笙自己一个人睡觉的时候,一闭上眼,就时不时能看见江淮璧那张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听见那一听就知道是时日无多了的气息。他原本从出生开始就已经慢慢习惯了自己短寿的事实,平时也不大在意,只是那一次以后,自己总有一天会和大祭司一样的想法在他脑海里不断放大,甚至常常不自觉地把那幅憔悴模样在臆想中代入到自己身上,那种懂事之后就不再有的恐惧与不甘再一次卷土重来,愈演愈烈。
而每每到这种时候,只要一想起周子融,就起码还能不慌张,起码还能睡得着。
眼下不了断,让周子融徒存个念想,也不过是白白受苦罢了,不知到底是想让他心安,还是想让自己心安。长痛不如短痛,天大的委屈两个人一起担着,等分开之后冷静冷静,这段没由来的念想也就随风散了。
可再怎么努力说服自己不要优柔寡断,那些狠绝的话到了口边还是一个字都再也蹦不出来。
是不是如果再多说一句,这个人就真的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东笙不再看他的眼睛,也不再多说什么,随口抛下一句:“我今日乏了,就先到这里,告辞。”
接着便转身离开了。
周子融通红着眸子,愣愣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良久才勉强提了口气,沉重地合上了眼。
【作者有话说:是不是开始觉得有点虐了?这还只是个开始【磨刀霍霍】。】
第99章剪不断,理还乱。
接着便转身离开了。
周子融通红着眸子,愣愣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良久才勉强提了口气,沉重地合上了眼。
“往生,回宫了。”东笙喊了一声,远远地朝李崇文颔首一礼,也不等人,一股脑地就往外走。
往生不明白他又是哪根经搭错搭错了,笑着道了句失陪,转身便一脸不耐烦地跟了上去。出王府一看,见那人正满头黑云地杵在人家大门口,牵马的车夫见自家主子这张臭脸,浑身寒气森森的,赶忙避之不及,整个人缩得恨不得贴在马背上。
东笙余光瞟见往生跟出来了,便一声不吭地转身钻进了马车,沉声使唤道:“回宫。”
往生纳闷儿地盯着马车帘儿,一边抬腿翻身上马,一边暗地里直犯嘀咕:“什么毛病……”
东宫的正主这段时间心情不好,整个东宫都是有目共睹,毕竟有句话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东笙从前虽说脾气火爆,但也没这么火爆,近些日子几乎是拿骂人当饭吃,弄得东宫上上下下几十口人都叫苦不迭。
往生本来还没当回事,直到前几天东笙突然把元鲤送回了周王府,他才察觉出哪里不对劲来。再加上他方才在周子融那儿种种异常的表现,往生心里也终于差不多摸了个大概。
他轻声遣了下马,加速小跑追上了东笙车驾的侧窗。东笙听见车外头渐渐传来频率较快的哒哒声,知道是往生,却也没主动吭声,直到外头的人终于忍不住敲了敲车壁,他才慢悠悠地把帘子掀开来,若无其事地问道:“怎么了?”
往生拧着眉头,一手勒着马缰,一手扶着车檐,俯身下来低声道;“你和周子融到底怎么了?”
东笙眨巴眨巴眼,打算装蒜装到底:“没怎么啊,怎么突然这么问?”
往生气短,急眼地瞪了他一下:“不是,我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