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得想起了以前见到元少晴时,她双眼闪亮,双颊泛起红晕的样子——那时她明明,明明也……
沈鹤行不由得抿紧了唇角。
难道他——是自作多情?
不,不是的……那样的神情,那样明显的表现,他绝不会看错——
那么,就是自己这几日的行为,令她厌烦了……
自己……越界了。
沈鹤行用一只白皙修长,指节分明的手掌覆住了自己的面容——他感觉很糟。
只是想要她心无旁骛地,在绘画的道路上,走到更高更远,不被杂务所扰,不为他事分心——这样的初衷,明明就是很好的。
可是,怎么就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她已经划清界限,不再想理会自己了。
不行,我不允许,我不接受……
沈鹤行一时之间,心念电转,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主意,竟是无声轻笑了起来。
……
“抽签。”
“颜大人胜,今日便由颜大人抽签。”
“题目是——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
“计时开始。”
沙漏开始流下,沉水香也被点起。
昨日已是负下一场的元少晴,今日却仍是带着一脸轻松自信的微笑,不慌不忙地构思着自己今日的画作——似乎并不为昨日首战的失败,比赛本身的不公平,以及沈鹤行的险恶用心所困扰。
因为——昨日方一从沈府出来,元少晴便马不停蹄地赶往了汤沐恩,汤先生的府邸,虚心请教,直到天色已黑,才心满意足地回了瑞王府。
请教的内容,自然便是空明堂中流传已久,众人皆知的破题立意套路——汤先生刚来到大齐不久,年纪尚轻,未得重用之时,可是凭着一身西洋油画的功夫,在空明堂中,待了好些年的。
他在大齐传统国画上的造诣,也几乎都是在那是学习的——可以说,汤先生的传统国画技法,完完全全就是空明堂画派的正统传承。
元少晴找他学破题立意,再合适不过了——不仅仅因为汤先生是元少晴的师父,更重要的是,汤先生作为一名英吉利传教士,在空明堂中虽属于外来者,野路子,但也正因如此,他以旁观者的眼光,看空明堂画派的套路,却是比山中之人更加透彻深刻些。
——昨日元少晴在汤府中从午膳时分,一直待到天色黑沉,这期间的收获,可谓豁然开朗,醍醐灌顶,满载而归。
所以,她今日才能丝毫不受昨日失败的影响,战意勃发,满腹自信地站在这里。
已然得知了空明堂的破题套路,与颜飞白的起跑线近了许多——那么,以她元少晴的多年苦功和强横技艺,是有足够的信心,在先输一局的不利情势下,逆势翻盘赢下颜飞白的。
而沈鹤行——即使他千般算计,在自己如今补足了短板后,绝对的实力之下,无论有什么阴谋诡计,都是万万不能得逞的。
哼……让他多管闲事,算计自己!
元少晴恶狠狠地想着——这也并不耽误她构思完毕之后,手下飞快的动作。
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
这道题目,若是让昨日的自己来画,定然是岸边泊着一只船,船舷间立着几只鹭鸶,以此来说明船上并无船家,烘托岸边的寂静和偏僻——说不定还会十分自得,觉得自己立意很高,画中有故事呢……
而经历了汤先生提点的元少晴却是知晓,那种构图立意,在外界虽称得上不错,但在空明堂画派中,却是落入了俗套——空明堂中人,几乎人人都能毫不费力地想出这样的破题。
那么,如颜飞白般的空明堂翘楚,会如何破题呢?——昨日汤先生给的答案是,人。
空明堂崇尚的画作,构思要巧,立意要高——那么以人物画情景,正是契合了他们的喜好,属于上上之选。
按照这个思路,元少晴方才心中已是有了具体构图,现在正是处于奋笔疾画的状态。
黄昏时分,落霞映在水中,将波光粼粼的河水,染成了鲜艳的金红色。岸边泊着一只乌蓬小船,船头有一名船家正在酣睡,头上斜斜盖着一顶草帽,手边还有一只村笛。
船家是的生意定是极差,所以才会睡得如此香甜。这是以船家的困顿不堪,来侧面衬托行人的稀少,再以行人的稀少,来衬托水岸边的寂静——正是空明堂的正统破题思路。
元少晴唇角带着一丝轻松自如的微笑,下笔如飞地画着。在确定了自己的答题思路极其符合阅卷老师的喜好之后,她便把剩下的精力放在了画面本身上。
严谨老辣的构图,细腻的塑造,大胆浓艳的色彩,极尽详细的细节,勾魂夺魄的美……这些,可都是元少晴的拿手绝活。
何况,这一次,她还十分注重画面的意境,将自己上次与沈老太爷深谈之后,所得的传统国画意境,与油画结合之后,也着意地融入了画面之中。
越画越顺,待到沙漏干涸,沉水香燃尽之时,元少晴才心满意足地停下了笔。
活动着脖子,看着沈府的侍女将自己的画架与颜飞白的画作并排摆在了一起,元少晴笑的更加开心了。
颜飞白不愧是空明堂中的佼佼者——他的画作,除了水岸,船只形状和朝向,以及船家的衣着等等具体细节之外,竟然与自己严格遵循空明堂破题套路的画作十分相似。
破题思路,完全一致……构图,也大同小异,没有本质上的差别。
那么接下来就是——撞构图不可怕,谁丑谁尴尬!
而对于画面美感的比拼,元少晴十分自信。
“哈哈哈,今日嘉阳郡主与颜大人,竟是英雄所见略同——二人的立意俱是十分巧妙,构图也相去不远……那么胜负,就要看各自的技艺了。
老夫手中的金珠,今日属意嘉阳郡主。”
“当!”
“英雄所见略同……不太适宜。我看……这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昨日那位热爱保媒拉纤的老者,再次语出惊人道。
第40章异常
“英雄所见略同……不太适宜。我看……这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此老话音未落,竹溪馆中便响起了一阵善意的哄笑声。
再次遭到调侃,颜飞白伸手摸了摸鼻子,元少晴却是不动如山。至于沈鹤行——他本就面无表情,此时倒也看不出什么别的反应。
“当!”
“此次二人立意相差仿佛,论画技,还是嘉阳郡主更胜一筹。”
“当!”
“浓艳欲滴,水如琉璃,光如碎金——这般用色,理应赢得老夫手中这枚金珠。”
“当!”
“哼……老夫向来看不惯洋人那套画法,今日的金珠,自然还是属意颜大人。”
“……”
“金珠计数完毕,嘉阳郡主二十七枚,颜飞白颜大人十一枚。”
“今日的比试,嘉阳郡主胜!”
沈老太爷摸着胡子,笑眯眯地宣布了今日的结果。
元少晴微微一笑,并不十分骄傲——昨日一败之后,她已经想清楚了,这场比试只不过是她与沈鹤行告别的仪式而已。
想赢,是想要走的漂亮,至于比试本身的结果,并不能令她十分高兴……毕竟,颜飞白所学的传统国画,与她自己致力于研究的油画,实质上八竿子打不着,这次强行同台竞技,也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结果出来之后,竹溪馆中的诸位便如昨日一般,应邀前往沈家待客的正厅处用午膳。沈老太爷与吴洵走在一处,边走边聊,却是落在了大部队的后面。
“两边各胜一局,看来这结果要到明日的最后一场比试上才能见分晓了!”
吴洵兴致勃勃地说。也许是远香近臭的原因,他对元少晴的画作一直很看好,对自己的亲传弟子颜飞白倒是一般——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呵呵……”沈老太爷闻言,笑而不语,只是神色间十分不以为然。
“怎么?你这是什么意思?”吴洵见他表情,不由出言问道。
“明日之局,胜负已定。”沈老太爷笃定道。
“为什么?难道你觉得嘉阳郡主一定能赢飞白?”吴洵不忿道,“老夫承认,飞白的画技有所不如,但立意犹在其上——”
“——你都这么大的人了,遇事要动脑子。”沈老太爷微微摇了摇头,打断了吴洵的话,随后加快脚步,走远了。
只留下吴洵一人,在原地一脸懵逼,十分忐忑。
“鹤行那孩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非要……哎!”沈老太爷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
……
竹溪馆中,又是只剩下三人。
颜飞白有些失神地盯着面前的两幅画作,低声道:“没想到,短短一日之内,郡主便牢牢掌握了空明堂中那些老头子们的喜好。”
“有人教我——这个并没有什么。”元少晴轻轻一笑,说道,“你也发现了吧?空明堂中人一味追求高深立意,巧妙破题,历经三朝,直到今日……已经有迹可循。
就连如我这般,从未对传统国画有什么高深研究的人,被人告知之后,得了套路,便也能做出与颜公子立意相差仿佛的画作。”
“你说的不错……”颜飞白无奈地笑了一笑,“只是空明堂中风气一贯如此,画师们的大多都是旧派——更注重技艺的新派,不过大猫小猫两三只罢了,实在不成气候。”
“颜公子的师父,吴老先生,也是旧派吧?”元少晴问道。
“正是。”颜飞白点了点头,神色有些郁郁。
——看来他也对空明堂中过于注重立意的风气有所不满……只是碍于师徒之情,方才隐忍不发。
“多画自己想画的东西的就好了。”元少晴只好如此说道。
对于颜飞白与其师父的关系,以及空明堂中盘根错节的派系,理念之争,元少晴都不甚了解,也并没有她随意置喙的余地——只好给颜飞白灌些鸡汤,说了句正确但无用的废话。
——有谁会常常画自己讨厌的东西呢?
颜飞白闻言,有些惊讶,低头认真看了元少晴一眼,然后便笑弯了眼睛。
“——我知道了。多谢郡主指点。”
随后,又随意聊了几句,颜飞白便离开了竹溪馆。
元少晴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内心还是十分疑惑:
——我指点他什么了?
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那便不想了——元少晴坐在了一边的黄花梨椅子上,静静等着柠黄和天青收拾她用过的画具。
“——嘉阳郡主。”
一个声音在她面前响起,如林籁泉韵,金玉相击——元少晴头都不用抬,就知道是沈鹤行。
——他什么时候过来的?这个人走路都没有声音的么?
“什么事。”元少晴收敛了笑容,盯着沈鹤行布满了华贵暗纹的衣摆,头也不抬地说。
“我——”沈鹤行刚一开口,元少晴便打断了他。
“算了你别说了,无论说什么我都不想听——今天我赢了,你没想到吧?
明天,我会再一次赢下颜飞白——你那个多管闲事,不知所谓的目的,定然不会达成。”
元少晴终于抬起了头,勾着唇角,望进了沈鹤行的眼中。
——他的神色间,有些惊讶,有些懊恼,还有一丝不太明显的……委屈。
真是奇了怪了——自己作为被算计的人还没委屈呢,沈鹤行这个满腹心机的始作俑者倒是委屈了起来……真是装模作样,没有逼数,讨厌死了。
“但是,沈某……”沈鹤行睫羽低垂了起来,谪仙般的面容上泛起了一丝不好意思的神色。
“明天见——沈公子,你便拭目以待吧!”元少晴再一次打断了沈鹤行的话——她平日里是很知礼的,只是此刻……却一丝礼貌都不想拿来分给沈鹤行。
惺惺作态,不知道他心里还转着什么坏主意呢?哼……
元少晴把话撂下,便带着柠黄天青出了竹溪馆——完全不想回头看一眼。
沈鹤行站在原地,凝视着她的背影,神色茫然——他现在只觉得……完了,自己要糟。
——方才,他本是想来向元少晴坦白他的计划的……谁知元少晴竟完全不想听他说话,连一丝解释的机会都没给。
本来元少晴的反应如此激烈,就已经出乎了沈鹤行的意料,那么到了明日……如果事态还是如他推算好的那样发展的话——
一向仙风道骨,清凉无汗的沈鹤行,额头上竟是冒出了几滴冷汗。
……
第三日。
“抽签。”
“又是颜大人胜,今日便继续由颜大人抽签——”
“今日题目——竹锁桥边卖酒家。”
“计时开始。”
“……”
沙漏留下,沉水香点起,元少晴与颜飞白二人构思完毕之后,飞速作画。
正在全神贯注画图的元少晴,完全没有察觉到竹溪馆中,与前两日完全不同的异状——
此时的颜飞白蹙紧了眉头,看着竟是有些心烦意乱;沈老太爷捧着一杯清茶,望着元少晴的专注于画布上的背影,低低地叹了口气;负责裁决高下的诸位画师,也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全然不复前两日的安静……
而作为始作俑者,一切计划的制定者,万恶之源的沈鹤行——更是面色晦暗无比。
……
“时间到。”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