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细看才发现,常慎月的脸色苍白得不似常人,眼里却带着不安的探索,像是想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这个眼神,白天时他也在国主脸上看到过。
“阿娘,难道你也觉得我是……”常罐儿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看到他,便要将那样不吉利的词冠到他身上,为什么连母亲都怀疑他是什么莫须有的……灾星?
难不成,他真的有什么秘密吗?
可从小到大,不是一直平安无事吗?他没有克死任何人,也没有受过任何伤。
常慎月的眼神似乎不只是怀疑,而是一种挣扎与,屈辱,她看了他许久,双眼含泪,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般:“罐儿,不如你和阿娘一起走……”
“阿娘,我们要去哪?”常罐儿惊讶道。
常慎月没有回答,只默默流泪,半晌后看着他,目光缱绻柔和:“罐儿,快睡吧……”她帮儿子盖好被褥,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转身走向另一间寝房。
没想到,这竟是他们母子的最后一次见面。
第二天,常罐儿被一阵尖叫声吵醒,他几乎是瞬间从床上惊坐起来,掀开被子冲向声音发出的地方,只见常慎月寝房的房梁上悬着一条雪白的帷帐,常慎月的身体挂在半空中,一动不动,一张脸白得毫无人色。
阿娘死了。
这是常罐儿第一次见到死人,是自己的母亲,将他从小带大的阿娘,阿娘是个十分胆小的人,她怕死也怕疼,一篇民间鬼事就能将她吓得整夜睡不着觉,究竟是怎样的勇气,才能让那样胆小的她,亲手结束自己的性命?
原来阿娘说的“走”是这个意思,难道阿娘也动了心思,想带着他一起“走”吗?
常罐儿哭得撕心裂肺,心就像被人砸了个洞,恐惧与悲伤并弃而来,压得他喘不过气,他今年未满十岁,却亲眼目睹母亲的死亡。
若是要以失去母亲的代价来换这间富丽堂皇的宫殿,他宁可回到曾经破败的小院。
饶是如此悲伤,阿娘那一记怀疑、屈辱、挣扎的眼神,却在他心中从此埋下了一颗种子。
阿娘留下了一封信,大意是生下皇子多年,使皇子在后院受苦多年,却有私心想将皇子一生留在身边,此心思大逆不道,隐瞒之罪不可饶恕,妾心有愧疚,遂自结性命,从此在天上给皇子与陛下祈福赎罪。
国主看了信,他了解了常慎月的身世,发现她虽不是高门大户的小姐,却也是书香人家的庶女出生,也算知礼懂礼,心中对常慎月的那点厌恶也消失了,没想到她看起来懦弱无能,却也是个忠贞之辈,良善至极。
只是常慎月一死,这事传遍了内宫,各殿都议论纷纷,还有些不安分的嫔妃欲派人询问浣衣局的那几名老宫女,这些事情说得太通透反而对皇宫内誉有影响,他便听从贴身太监的提议,将浣衣局的几口宫女全部处死,对外再将事情隐瞒。
行刑之际,国主心有不忍,秘密亲行去了浣衣局,想安慰一下几位无辜的宫女,告知赐她们母家一生富贵,没想到一片绝望的哭声中,他看到一名十分镇定的女子,正是那天说话不卑不亢的阮桃儿。
“你为什么不哭?你不害怕吗?”国主有些惊讶。
阮桃儿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直视国主,平静地说:“回禀陛下,奴婢与常氏相识多年,甘愿下去陪伴姐姐,心中唯有一点不忍,便是皇子殿下。”
“哦?”
“皇子殿下从小虽过得不如宫里其他皇子,粗衣粳粮,却也是在奴婢与姐姐的呵护下长大,我们待他就如同自己的孩子,一夕之间亲人全无,奴婢心有不忍,殿下还是个孩子,陛下福泽恩重,却无法代替一位母亲的位置,愿陛下替罐儿找一位贤良的娘娘抚养,让他平安长大。”
此女虽为低等奴婢,却与常慎月一样出身清白,如此谈吐不凡,临死前也做得到不卑不亢,国主目光不由渐渐有些欣赏,他道:“无需再找哪位娘娘,孤看你就可以。”
阮桃儿的身体震了一下,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他,而她的身边已经躺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
原以为她的归宿也是眼前的这杯毒酒,没想到上天垂怜,竟为她换上了一杯美酒……
阮桃儿逃过一死不说,还被封为阮夫人,常罐儿被划到她名下抚养,她坐在雕栏画栋的寝殿里,怀里抱着常罐儿,红着眼道:“那些年我常常梦想着,姐姐母凭子贵为皇妃,而我就在她身边做最得力的大宫女,护你们周全。”
“没想到苦尽甘来,如今住在这宫殿,坐着这位置的,竟只剩我自己。”
常罐儿喉头酸涩无比,一身无力,沙哑着开口:“桃姨,我是……灾星吗?”
阮桃儿吓了一跳,忙捂着他的嘴道:“别胡说!你不是什么灾星,你是桃姨在这宫里唯一的牵挂了,可不能像你娘一样犯傻!”
“可是,我克死了浣衣局里的姨姨们,克死了阿娘,克死了我们一家人。”常罐儿紧紧地拧着袖子,无助地说。
阮桃儿没想到这竟是一个十岁小孩能说出口的话,一时语凝,半晌才开口:“不要胡思乱想,你娘只是因为愧疚,让你吃了许多年的苦,不是你的原因,从此以后这宫里也不会有人说那些奇怪的话,你要好好长大,不许消沉,明白吗?”
朝阳国姓为高,常罐儿从此改为高姓,只是罐儿这个小字不像一个皇子的名,国主再想不出别的,便为他提前取了字“墨堂”,高墨堂。按照出生辈分,为四皇子,可以说除了太子,比其他几位皇子年龄都大了。
因为起步晚,聪明鸟也难飞起来,高墨堂就被带去了太傅的学堂,与太子一起由明卿教导。
“同你认识的这些年,我常常觉得你一定不是平常身份,没想到几日不见,已经是四皇子殿下了。”明卿手执书卷,看着站在他面前焕然一新的“小孩子”。
“明哥哥……”常罐儿不自在地扯着衣摆。
“可不能在外人面前这么叫了,殿下为主,下官为臣,现下我们的身份是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了,还望四殿下不要怪下官往日失礼。”明卿半开玩笑半认真道,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柔。
常罐儿松了口气,虽然他变了,但明哥哥依旧是明哥哥,他认真道:“不管我的身份如何,你依旧是明哥哥,我也依旧是罐儿,从此可不能疏远于我。”
“噗,知道啦,罐儿。”明卿被他逗笑,像往常一样,拿书轻轻地敲了敲他的脑袋瓜。
第42章前尘:渡劫5
太子的学业理应十分繁忙,可太子本人却是个时常卧病的,开课好几天了都没见到他,明卿仿佛成了高墨堂一人的私教,国主几次来看,高墨堂端正地坐着写字,虽然下笔艰难,却十分认真,太傅在前面耐心讲解,如此一番景象,看在眼里倒有几分欣慰。
国主对这个儿子,其实不甚满意,高墨堂看着比其他皇子与他更像,其实内里却强差人意,读书学习虽然用功,脑子也机灵,却总是一副惊弓之鸟的样子,又像是村里来的土巴佬一样,见到好吃的宫膳便狼吞虎咽,唯恐下一秒就没有了似的。
这样一个精致漂亮的孩子,举止却如此粗俗,见到他便一副战战兢兢、不敢开口的样子,令他时常恼怒,但转念一想,这孩子曾亲眼见到母亲自戕的情景,想必心里留下了不好的影响,有些担惊受怕也实属正常。
只有明卿看出了高墨堂的不安,这份不安不是来源于母亲的死,而是对现状的迷茫,每一位皇子见到他,免不了要嘲讽几句,说他母亲是低贱的下人,说他蠢笨又胆小,更有甚者说他是外面捡来的野种。
高墨堂听到这些话,甚至听到他们谩骂自己的母亲,内心悲愤至极,却没有勇气抬头反驳一句,因为他不敢,他从来不觉得自己穿上这一身皇子的华服,就真的配得上这般身份了。
所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说的大概就是他这样的人,不管住着多好的宫殿,熏着多珍贵的沉香,都掩盖不了他一身腌臜气息,他仍旧是那个在浣衣局后院,每日靠姨姨们一人一筷子匀出的饭菜度日,见到肉食便如同饿死鬼一样,连嚼都不嚼就往下咽,生怕下一秒就被人抢了的常罐儿。
明卿看出了他的自卑,也很清楚他的不安,时常安慰他,但在明卿的想法里,他不觉得曾经在浣衣局那样的地方生活过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反而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也能坚强长大,本应是件了不起的事。
不明白为什么,常罐儿一个小孩子,能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心思,他像这么大的时候,连下人和主子都分不清,什么尊卑之分毫不在意。
这样上了五六天课,明卿终于告诉他,太子今日病愈,要一起上课了。
高墨堂有些雀跃,却也忐忑,明卿曾和他说过,太子高墨云与其他几位皇子不同,是位十分知礼的君子人物,善良又温和,虽疾病缠身,书却学的很好。
清晨,他特意叫宫女将他的衣袍发冠换成了最贵重的,生怕在太子面前抬不起头,那样尊贵的人物,他也只有靠衣着打扮给自己挣一点面子。
反正父王赏了不少,他最不缺的就是这些。
没想到见到太子的那一刻,他却彻底傻眼了,只见太子殿下由两位宫人搀扶着进学堂,后面跟着八位侍从,排场如此之大,太子本人却是极其素雅的。
衣袍穿的是素白的软缎,除了若隐若现的白色暗纹再无其他颜色,腰间一枚黑玉佩环,将整个人都衬出了书墨之气,发簪更是挑了最简单的黑檀木,干干净净、简简单单地便将他比了下去。
太子高墨云今年十四岁,望着他面前的“四皇弟”,一身珠光宝气,头上佩戴的璎珞发冠十分打眼,他眼中泛起温柔的笑意,道:“久仰,四弟。”
高墨堂见他笑了,心中松了口气,小声道:“大哥。”
“太子殿下莫要再盯着他看了,四殿下怕生得很。”明卿笑着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
太子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坐下听课,期间还让侍从为高墨堂也泡了杯茶,见他肚子叫,又笑着叫人拿了些软酪上来给他吃。
一天的课下来,高墨堂对这位大哥可谓好感倍增,明哥哥说的果然没错,太子殿下和其他皇子不一样,他不会歧视自己的出生,不会嘲笑他,而且功课学起来也毫不费劲,资质过人。
第二日用完午膳后,高墨堂从寝殿走出来准备去听课,没想到路过御花园的假山时,差点直面撞上六皇子,他下意识后退一步,身后的两名宫人也白了脸色。
六皇子甚为不爽地看着他,高墨堂道了歉,转身想另僻道路,结果被他挡住了,从这里开始他便知道,肯定免不了一顿辱打。
八皇子和九皇子也从另一块假山石后走过来,看到高墨堂的一瞬间双眼放光,脸上带着促狭的笑。
“撞了人想跑?果然,下人生的野种就是学不会规矩。”六皇子伸手打了一下他的头,身后跟着的伴读都忍不住笑了。
“哎呀,六哥这话可不对,他不是下人生的么,那更应该知道下人的规矩了,如此鲁莽,是不把我们这些皇弟放在眼里啊!”
八皇子慢慢走过来,语气中特意加重了皇弟二字,落在高墨堂的耳中更为难堪,被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几个孩子欺负,真是天大的屈辱。
高墨堂低着头后退了一步,九皇子却拉住了他的手臂,道:“皇兄别走呀,六哥平白无故被你这么一撞,一句道歉都没有吗?”
这些皇子,最大的也就八九岁,最小的六岁,这么小的年纪,却如同恶魔一般。
“对不起,是我没看清楚。”高墨堂向六皇子拘礼。
“你娘撞了人,她就是这么道歉的啊?!”六皇子不屑地看着他,撇了撇嘴,没打算放行。
高墨堂的侍女看不下去了,小心翼翼道:“六殿下、八殿下、九殿下,我们殿下急着去学堂听课,去晚了会被陛下知道的。”
“你是哪里冒出来的葱?伺候野种的野种?滚一边儿去。”六皇子恶狠狠道。
“六殿下,我真的要去听课了,太子殿下应该早已到了,能否改日再……”高墨堂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卑微地说。
“谁说大哥到了?我大哥什么人,你也配提!”九皇子啐了他一口。
“依我看呐,你就跪下来行个扣首大礼,磕三个头,照刚才那样认认真真地道歉,说我错了,对不起,是我不长眼睛!如此,本殿下便原谅你无心之失了。”六皇子高高地昂着头,邪笑道。
其他几位皇子与他都是一个鼻孔出气,顿时来了兴致,连声道:“这个好!这个好!六哥想出来的法子就是高明!”
高墨堂脸上如同打翻的颜料,再也挂不住了,身后的侍女们也气哭了:“我们殿下好歹也是皇子,怎可受如此……”
话音未落,说话的侍女被八皇子狠狠踹了一脚,让人直接按在地上,将脸往泥土里摁:“让你多嘴!让你多嘴!你主人犯了错,轮着到你来评判?”
高墨堂如同被人往脸上狠狠打了几巴掌,再拖到白日青天里暴晒,仿佛所有人都看到他这副狼狈模样,像被几只猫逼到角落的老鼠,他恨不得直接往旁边的湖跳下去。
“快点跪呐,快点跪下给六哥磕头,磕完头就放你去听课!”
高墨堂手足无措地站着,心中从未有过如此屈辱,以前哪怕再过分,也只不过是打几下,踹几脚,此刻却叫他跪下磕头……
突然,花丛后面走来一个衣诀翻飞的身影,一身淡青衣裳,他本来欣喜过望,以为是明卿,抬头一看,竟是太子高墨云。
一时间,高墨堂羞愤至极,脸红了大半,让太子瞧见他这般丢脸的样子,真是无地自容……不过心里又放松了一些,太子是个好人。
果然,太子蹙着每天看着他们,道:“你们在做什么,如此喧哗,让父王知道了个个都逃不了一顿骂。”
“大哥,六哥被那不长眼的小子给撞了,他还不道歉!”八皇子凑过来道。
“饶是如此,你们也不该如此逼迫,好生让人道歉就完事了,别耽误了四弟的功课。”太子道。
高墨堂如蒙大赦,感激地望向他,眼眶红了红,这是出了浣衣局这些天来,第一次有人替他出头说话。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