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扎着起身,房巧龄一着急就上前去扶她起来。她随意披了衣服,头发散着,慢悠悠地挪着有些冻坏的脚向外走去。房巧龄气得骂了句蠢货,把她往屋里拉:“你不要命,也不要浪费我徒弟的心意!”
朱缨垂眸,“这件事,很着急,我得亲自去办。”
房巧龄眼里冒出了希冀,“是跟师兄有关吗?”
朱缨阖眸,慢慢地摇头,“对不起,不是,也许无事发生,也许,跟大唐有关。”
房巧龄哑然,她很想问:那我师兄呢?
可房巧龄问不出口,她害怕朱缨给的答复是,姚秀于朱缨而言无足轻重。她会气到当场杀了朱缨。
没想到朱缨自己先提了出来:“姚秀,不要让他再犯傻,就行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
她踉踉跄跄往外走,房巧龄终于看不过眼,把她拉回屋里,替她穿好衣物,给她揣了个汤婆子,充当人肉拐杖,带着她往外走。
是个晴空万里的夜,圆圆的月挂在天上,地上积雪慢慢化着,冷得人直打颤。城门早已关闭,朱缨直接在城墙上用炼金术开了个门,光明正大地走出去,把房巧龄吓得目瞪口呆。扶着朱缨踏入鬼村,房巧龄哆哆嗦嗦的怕得不行,偏生朱缨跟没事人一样,慢慢地挪动脚步。提着个还没月光亮的灯笼,二人走到一间小屋子前,这里还残留着生活的痕迹。
朱缨摸了摸墙壁,眼神一暗。
那里是她做的一个隐形柜子,当时和楚平约好,要事有什么东西,就往里面放,她每天晚上都会查看一次。
一个多月以来楚平都没放过东西,可今天,他打开了,也放了。
那上面硬邦邦又能搓掉些许粉的痕迹已经冷透。
朱缨把它揣在怀里,急忙蹲在地上查看情况。借着月光,她隐约看见了地上的一条滴滴答答的黑色痕迹,活像是血滴落的模样。顺着血迹,她一步一挪,终于在一大滩血迹前,停了下来。
房巧龄倒抽一口气。
那间朱缨找到密道的大屋子已经倒塌,而楚平,正在那屋子前方“站着”。
手脚都被钉在木板上,没有致命的伤口,地上一大滩血早已干涸。
他竟然是,活活流血而亡……
房巧龄吓得手脚发麻,一句话都说不出。她凶归凶,武功再好,也没捅过人,更不曾像姚秀那样见过许多死人,早已不惊不怪。
她吓得怕死了。
朱缨面无表情地转身打开汤婆子倒在地上,滚烫的水倾洒而出,将周遭的雪统统融化。也不知她哪来的力气,一把将房巧龄推得老远,而后蓝光闪过,这些水成了看不见的氢气和氧气。举起手里的汤婆子,“砰”地砸在地上,砸起阵阵火花。
“砰——”
那间屋子只在眨眼的功夫被夷为平地。朱缨被冲击力震得向后扑,浑身疼得快要掉了半条命。
楚平的死,如果不掩埋的话,雷金纳德一定会在这里大做文章,将苗头对准天策府,就像当年休斯准将死的时候那样,把无辜的罗斯少尉推了出来,成了替死鬼,并以此要挟马斯坦上校。
当年有马斯坦上校做烧焦尸体的假证,可她清楚,自己不是马斯坦上校那种会钓鱼的人。蠢人能想到的蠢办法,就是彻底毁了调查的起点,连着尸体也烧了,让雷金纳德无所下手。
房巧龄被眼前的爆炸给震惊了。而朱缨挣扎着爬起来,竟似乎还打算再做一次。
她终于恢复理智,冲上前抓住朱缨的手臂,“你想死吗?”
朱缨的气息乱得一塌糊涂,阵阵血腥飘入房巧龄的鼻腔。一股怒气油然而生,对着朱缨破口大骂起来,丝毫不给她反驳的机会。朱缨大口喘气,觉着房巧龄要是再说下去,说不定到她死,这事儿都没做完。
她伸手捂住房巧龄的嘴,“听我说,刚才,是意外,所以,帮我个忙,帮我,搭六芒星,到没有炸毁的地方。”
房巧龄浑身一僵,摇头拒绝。朱缨一把将她往前面推,自己却重重地摔在地上,快要碰到地面的手散发阵阵如同闪电的蓝光……
“快,点……”
房巧龄脚尖点地,“嗖”的一声人已落在了距离朱缨最远的废墟。用石头在地上画出六芒星,而后摆好石头,顺道将附近的雪搬了些过去。她翻身回来,重复操作数次,最后落在朱缨面前,将倒在地上的朱缨慢慢扶起,“我弄了五个,基本全了,你能行吗?”
朱缨摇头,“不能行,也要行……”
房巧龄咬唇,将朱缨搀得远远的。朱缨想要往前走点保证成功率,但奈何现在的她根本拦不住房巧龄,只得作罢。
听天意吧!
她将手按在地上,房巧龄红着眼,手里拿了铁壶,一跃上天。
“砰”的一声巨响,曾经让人闻风丧胆的鬼村炸了。巨大的冲击波击退二人,而后燃起的漫天火光,在这冷得要命的太原城里,竟成了些许暖意。
做完这一切,迅速将城墙恢复原样,朱缨和房巧龄避开百姓可能会出现的路,再次站在高府门前。
朱缨没敢站正门,一定要房巧龄带她去后门。房巧龄拗不过,心道这人连站都站不稳了,万一撒手她就没了,最终后悔难过的还是自己,只好顺了朱缨的心意。
朱缨手里的卷轴被她打开了些许,借着光,匆匆看了一眼。她颤抖着手,不知是春寒料峭,还是心寒万分。她学的字不多,但光看头几行,她就猜了个大概。
这是安禄山造反的证据啊!楚平竟然弄到了这个……
朱缨把那卷东西和曹雪阳给的密令塞到房巧龄怀里,眼里尽是恳求,“你替我,和着那封信,一起送到曹将军那里。亚历山大在晁耿那,你骑它走!”
“你自己……”又打量一遍朱缨的狼狈模样,她知道,要是真让朱缨亲自送回去,怕是在路上她就得丢了小命。房巧龄一巴掌拍向她的肩膀,借着台阶的高,居高临下地低头看朱缨,“我脑子不好使,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你既然把这个都给我了,说明不是小事。朱缨,我还想拿你当朋友的,朋友的嘱托,我一定会做到。”
朱缨终于露出笑容,郑重地向她伸出右手,“朋友。”
房巧龄了然,把右手放在她的掌心。互相握了握。
房巧龄推开门,将她送到屋内,转身就走。
晁耿并不是每天都会出来太原城,但他给了联系的方法,再加上天策府的人托了马儿给他,下头的士兵自然会多留意一下穿天策府衣服的人来。只是等了一个月,来的不是穿火红军服的人,而是一身墨紫、长发飘然的万花谷弟子。
她拿着曹雪阳的令牌,张口道:“我要见你们晁耿副将!”
晁耿闻言,亲自护着房巧龄,带着楚平用性命换来的、他人生中最后的物证,直奔天策府。
☆、渴望之物·第一回
裴元不喜欢这个姑娘。
毓焱费尽心力救她,她不但不珍惜,一个晚上不见踪影,回来就折腾成这样半死不活的模样。一醒来就非要回天策府,要不是念在姚秀对她有情,他早就把她扔到大街上让她自己爬回天策府。
姚秀啊,三师弟啊,你怎么这么糊涂,这女人就是个祸害,你也敢要?
她倔强地坐在他的对面,明明脸色白如窗外皑皑白雪,却还是端坐着,丝毫不肯露出些许松懈。许是军人的训练,她的腰杆子很直,坐的姿势虽然跟大唐女性的姿势不太一样,但很衬她,仿佛她生来就该这样。这动作,透着些许优雅,军人难有的优雅,一时之间,裴元竟找不到形容词来形容她的姿态。
嚷着要她跪在姚秀面前的房巧龄被她使唤走了,说着恨她的毓焱帮她治病了,这个女人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人。明明就很招人讨厌,但最后,没人能讨厌起她。
连着自己,都不如想象中那么讨厌她。
他想替姚秀问问这女人到底是怎么想的,话都到嘴边了,又给咽了下去——自家师弟那死样子,怕是朱缨一脚踢开他他也要缠着了吧。早知道他是这样的出息,当初就不该把他从混混堆里捡回万花谷!
“手脚,好些了吗?”裴元下意识问,又觉得自己多余了些。抬眸,在朱缨慌乱的眼里找到一丝诧异,原来她以为自己是豺狼虎豹么,真是可笑。
朱缨定了神,道:“还能用。”冻伤是不可逆的,幸好自己的手脚还没到坏的地步。而且,更幸运的是昨晚两次爆炸的冲击波都没能把她的骨头给砸断,简直是医学奇迹。
“嗯。”他将茶盏放在桌子上,随手倒了一碗凉水,“看你能走能跳了,方便的话,就请回天策府吧。”她不是要回吗,他话说完了,她可以滚了。
朱缨不如方才那么快速回答。裴元没有看她,这姑娘倒是个脸皮厚的,连他赶人了,她都不肯走。
可朱缨接下来的回答让裴元十分意外。
她起身,拉了不存在的裙子,向裴元行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礼。这个礼端庄而稳重,尤是那半蹲的姿态,若不是久经训练,断然会稳不住挺直的上半身。她做得很稳,似乎以前曾经受过刻苦的训练。
站在裴元面前,她的声音清冷,又带着颤抖。
“请裴先生照顾姚秀。等他醒来,若是问到了我,请告诉他,朱莉娅去抓雷金纳德了。一年之后,告诉他,朱莉娅的任务完成了,回了家乡,再也不回来。”
她没有自称朱缨,那不是她的姓名。既然要告别,那就真诚一些,用自己的本名。
裴元冷声:“我如何敢信你?”
朱缨虚捏裙摆的手僵在原地,傲然转身,许久不见的浑身傲骨顿时溢出,漠然道:“不管你信不信,事实如此。”
裴元一针见血:“不管你回不回你家乡,都应自己去跟姚秀说,为什么要我说?”
朱缨苦笑,“你不是,不想我见他么?”
裴元的手捏着茶盏,轻轻敲桌面。力道不大,只一下下往朱缨心里撞。
他说:“我不喜欢你,可穗九想见你。我以为,你会念着他的心,至少在他病中顺顺他的意,与我抗争几句。没想到,你一句也不抗争。穗九是看错了人,错付真心,还为你神伤,病中喃喃的,都是你。”
朱缨捂着嘴,死死地捂着嘴,生怕自己松了手,红红的眼框里挂着的晶莹就会掉下。
饶是最后了,反正裴元也不是姚秀,说就说吧。
“你答应我,不告诉他,可以吗?”
言语中恳切的哀求,那分明的哭腔,忍得痛苦,听的人都觉得心碎。裴元放下了茶盏,向屋外左侧瞥了一眼,淡然道:“我不告诉他,你说吧。”
“我见到雷金纳德了。”朱缨揩掉眼角的泪,方才行礼已经用掉她全部的力气,只能慢慢地坐在地上,逼自己露出淡淡笑意,仿佛完成了一桩多年的心愿。也不知休息了多久,她才终于有了些许力气,爬到被随意丢在客堂里的画卷前,她将它放在裴元面前,轻轻展开,“这是雷金纳德给我的,我身边的人,她全盯上了。”
“她知道姚秀中毒。我配合她,她就会救姚秀。”剩下那半句朱缨没有明说,裴元已了然。朱缨笑得苦,但还是努力在笑,“我答应她了,所以到时候,她会来给姚秀解毒。”
“你信得过小人?”
朱缨垂眸,“她这个人,信条是有的,说会救,就会救。”
“你帮完了她再回来……”
“回不来了。”朱缨脸上的笑终于挂不住,茫然道:“回不来的,我跟她,不是她死,就是我亡。当年在克劳蒂亚山的悬崖,她宁可跟我一起去死,也不愿被我带回去。所以,她说要用我,就是要我死。”刻意露出轻松的笑容,朱缨说出的却是残忍的话:“不要告诉姚秀,到那时也许他会伤心。起码,让我这么以为吧。”不然,她会好难过。
裴元起身,手在她的肩头轻轻拍了拍,唇角挂着她不曾见过的春风,“小娘子,现在才说这句,有点晚了。”
他撩袍离去,紧接着有人进来了。
朱缨的脸顿时僵固,那堪比黄连的刻意轻松如同陈旧的漆一般片片剥落。难怪啊,难怪裴元非要刻意重复一句“我不告诉他”。是啊,裴元确实没告诉姚秀,因为他知道姚秀就在门外听着,是她自己告诉了姚秀!
姚秀的双眸一如既往地望着她,如同望着一汪秋水,情意浓浓,可这深不见底的眼里,没有丝毫眸光。姚秀几乎是挪进来的,如同年过六旬的老人一般,身体应当是相当不舒服。朱缨想糊弄过去,但姚秀的眼直勾勾地看着她,将她那些糊弄人的话统统逼退。
“这事儿不怪你。”他哑着嗓子,想来这病把他折腾得是在够呛,“是我自己想寻解药,逞了强,才病了。本就是受不得寒的,我明知故犯,所以,不怪你。”
费尔说的话,要求他的事儿,他连自家师兄都没说,更何况朱缨。
朱缨万万没想到,他的第一句,竟然是不怪她……
“什么解药?”朱缨抓住了重点,姚秀也不瞒了,按着她的肩,承认道:“这毒是很多年前中的,我素来畏寒,也是因此。”
“那应该怎么办?”
看她煞白的脸色,脸上还有伤,姚秀苦笑,捧着她的脸,小心轻抚那已经结痂的伤口,“不碍事,我已经找到了解药。不碍事的。你这般担忧我,我却因为与你重逢,心中欢喜,行事鲁莽了,不知你不喜欢,轻薄了你。”
朱缨猛然抬眸,眼已经红得不像样。他还在絮絮叨叨说着,都是在认错的话,仿佛把这世上所有的过错都揽自己身上。他分明不是这样的人,他是拎得清的,孰对孰错,他向来拎得清的,怎么今天一股脑全怪自己身上了啊!
他是在哄她吗?他这般服软,是在哄着她吗?
“不哭了。嗯?”
他伸出滚烫的手,轻轻揩去她脸颊上的泪。
朱缨不敢说话,她知道,只要自己张了口,那泪就再也止不住了。
殊不知这男人竟挪到她身边,大手揽入怀中,力气不是很大,还有些勉强,可还是把她揽入怀中,似乎生怕她会逃跑。
他的下巴靠着她的脑袋,合上眼眸,话语里重重忧虑,重重痛苦:“阿缨,我明知这毒很可能会让我先你而去,可我还是忍不住,想把你留在身边,即便你可能再一次面临亲人先自己而去的痛苦,我还是不舍得你。阿缨,如何是好啊,阿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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