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俩在病房里,默默地流了许久的泪,连哭了多久,都不清楚。再缓过神来时,米拉已经下葬。
“朱莉,你自己随便吃点。”
从母亲死后,父亲加布里埃尔每天就只会说这一句话。佣人被辞退,房间凌乱不堪,吃过的盘子直到长虫了,加布里埃尔才去收拾收拾,剩下的时间每天都在房间里看书、看书、看书,之后更是把她也关在房间里,在她面前堆满了炼金术的书。
美丽的荷叶边蒙了尘,曾经悦耳的钢琴,也不再有调音师定期上门调整。
☆、尘封往事·第一回
水有氢元素和氧元素,可以分解为氢气和氧气。金刚石和木炭都含有碳元素,木炭可以再构筑成金刚石一般坚硬的物质,金刚石也可以再构筑成木炭一样脆软的物质。
微弱的灯光,积尘的玩偶,抬头望明月,新月却如刀。这样痛苦的日子不知道过去多少天,手臂上,脚上,都是皮带打过留下的痕迹。
朱莉娅恨炼金术,但她恨不了父亲加布里埃尔。
就算醉醺醺的加布里埃尔看她连简单的分解练习都无法完成后,用皮带狠狠地抽她的脚和背脊,她也恨不起父亲。这一切都是炼金术的错,是炼金术让父亲变成了这个模样。回想起那天晚上,失去数根肋骨的加布里埃尔痛苦的咆哮,推开门后看到的一地的血,炼成阵上挣扎的“人”——它一遍一遍,试图向加布里埃尔伸出手。这都是炼金术的错……是炼金术毁了她的家!
可她为什么此刻却不得不学习这可恨的炼金术啊!
逃吧,逃吧,从妈妈死后,这里就不再温暖了。
她的中间名是妈妈米拉的名字,加布里埃尔太爱米拉,连她的名字,也要带上米拉。米拉死了,加布里埃尔的心也死了,对中间名是“米拉”的朱莉娅,也不再温柔。
于是朱莉娅在加布里埃尔的暴打中挣扎着挺直腰板,“爸爸,我想去读士官学校,我想参军。”
加布里埃尔终于停下动作,呆滞地望着朱莉娅。
“你不想学炼金术是吗?”
朱莉娅拼命摇头,不知道她究竟是否定不想学,还是想表明她更想去参军。
“随你。”加布里埃尔丢下皮带,朱莉娅抬头,看着桌子上还没翻完的书,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太好了,太好了……
在士官学校的日子很苦,朱莉娅没怎么吃过苦,适应了好久才慢慢适应过来。成绩吊车尾的她熬了三年,终于毕业了,成为了最下层士兵,一个普通的列兵。也许是上天见怜,她的仕途倒是一帆风顺。在伊修瓦尔战争之初,她就被派去前线。数次大难不死,她意外地学会了怎么在极端环境下活下去。
大陆历1907年,朱莉娅凭借战功,获得了准尉军衔,并交给她的父亲,加布里埃尔·布卢贝尔中校调派。
加布里埃尔再一次看见自己的女儿,看见她活泼稚嫩的面容被沧桑衰老替代,看见她灵动的蓝眸被灰暗替代,他终于动容,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朱莉娅颤抖着手,她实在没办法推开这样的父亲。
是炼金术的错,又不是父亲的错。
在射击场里,她第三次脱靶。
“呀,我们司令部什么时候来了个水准这么差的人了?”
说话的是古拉曼准将阁下。朱莉娅起身行礼,被古拉曼准将制止,“小姑娘,再打三枪,准头高一点。”
朱莉娅将子弹上膛,“回准将阁下,我并不擅长射击。”
“哦~那你擅长什么?战术,会吗?”
“回准将阁下,战术只会皮毛。”
“嗯,那你一定有过人的记忆力!”
“回准将阁下,我只是个普通人。”
老爷子哈哈大笑,眼镜下的眸子犀利地扫了她一眼,“小姑娘,普通人在这种地方可活不下去哟。”
朱莉娅瞄准靶心,将手指扣在扳机上,“回准将阁下,也许我活下来的原因是,我的运气向来不错。”
“砰”的一声,子弹正中靶心。古拉曼摸了一把她的屁股,把她吓得尖叫一声,爬起来震惊地望着古拉曼露出色迷迷笑容的脸。他收敛笑容,抬了抬眼镜,“嗯哼——你要不要试试看自己的运气到底能好到哪里去?”
“什么……”
“大总统签署肃清令了。上头叫我去负责肃清,你也知道我年纪大了,腿脚不太好使,要不你去帮我跑腿吧。就这么说定啦,等你完成任务我就跟上头说,把功劳分一半给你!”
这死老头子,她把活干完,然后功劳一人一半?太便宜他了吧!
朱莉娅把申请的子弹打完,回到办公室,把肩章摘下来看了又看。准尉。
军衔不是她的目标,但人要活着的话,总得有点目标。反正目前也没什么想要做的事儿,以得到军功为目的,似乎也不错。
朱莉娅从没想到,自己竟有那么凶狠的一天。伊修瓦尔籍的同僚们,在数日光景内就被她如数逮捕。有十几个出逃的,也被她一个一个抓回来,通通关进牢里。同僚们说她疯了,拿了大权开始耍威风,但事实如何,她自己都不清楚。
“你,我记得你老爸是亚美斯多利斯人,你不在肃清范围,但你被军队开除了。”
她在街头用枪指着曾经的同僚,他正死死护着自己的妻子和女儿。
“谢谢,谢谢!”
一家三口奔向火车站,朱莉娅揉揉眼,今晚回去,又要篡改档案。
古拉曼那老狐狸,在她进来的时候就把她安排在档案室,就是为了这个吧。混账老头。
能改的她都改了,剩下的那些,她实在无能为力。再说,虽然有古拉曼准将的默许,但这一切都是她的个人行为,也就是说,如果被人发现,这些被她保下的人会死,她当然也就成了替罪羊。不,甚至连替罪羊都算不上。
无所谓啦,反正在她抓人的第一天,加布里埃尔就当众宣布不认她这个女儿了。她现在是真的没有父母,没有家,孤身一人。
大陆历1908年,伊修瓦尔歼灭战。
在那一战中,国家炼金术师展露风头,连加布里埃尔都升为中校。而什么都不会,空有听从命令的忠心的她,作为少校辅佐官,也随着艾萨克·马克杜加尔少校的晋升而晋升。后来加布里埃尔调入中央市,她因为没有办理法律上的断绝亲子关系手续,也随着加布里埃尔一起调入中央市。
搬到中央市不久,她就因神经衰弱,几度入院。
炮火声,杀死的百姓,猩红的血,烧焦尸体的气味……
从伊修瓦尔战争开始,中间仅有半年时间离开战场,却是在司令部里抓捕同僚;到后来伊修瓦尔歼灭战结束,八年时光,她每天都在这样的痛苦之中辗转反侧,而今终于爆发。医生说了很多东西,也尝试过很多治疗方法,朱莉娅的病反反复复的,时好时坏。这种情况下,法律不允许加布里埃尔与她断绝亲子关系,军方还给了命令,要求加布里埃尔接她回家。
从那以后,加布里埃尔就埋头工作,父女俩相处一个月,见面的时间加起来,连一天都不到。
大陆历1910年7月,在与一只萨摩耶相处了三个多月后,朱莉娅终于能正常上班。鉴于她的特殊情况,中央司令部把她调到军法会议所,跟着休斯中校一起工作。
休斯中校是个阳光的男人,见到她的第一天就疯狂炫耀他的未婚妻。在军法会议所的工作很开心,虽然面对的都是枯燥的资料和文字,但能和那么阳光积极的上司一起工作,朱莉娅甚至觉得,这样的日子比起母亲米拉死后被加布里埃尔逼着学炼金术的时光,要好太多了。
但也许上天给了她仕途上的顺利,就要拿走点什么。
1910年11月23日,朱莉娅无比记得这个日子。这天报纸的头条是中央市迎来初雪,这天她养的狗因为生病送去兽医那里住院,这天加布里埃尔在第三研究所回司令部的路上,永远安息了。虽然是意外死亡,但他是在将资料送回司令部的途中被撞死的,算殉职,所以大总统下令以军礼安葬。
朱莉娅唯一一次穿军礼服,是在父亲的葬礼上。
哭吗?不,她已经哭不出了。
白雪飘落,打在她被军帽帽檐遮住的脸上,化作一汪热泉。
☆、尘封往事·第二回
什么时候重拾炼金术的呢?也许是见到了马斯坦上校之后就突然想学的吧。
马斯坦上校是东方司令部有名的“爬得快”,她第一次见他是在从中央市回调到东方司令部那天。那天天气不错,她带着自己养的萨摩耶从车上下来,然后被告知她要跟随马斯坦上校工作。看见她的狗,马斯坦上校掐了掐它的脸,说:“这么丑的狗哪来的?”
胡说,它明明是天使。
“啊,我记得你,加布里埃尔·布卢贝尔上校的女儿。他被调□□市我倒是没什么意见,不过你坐自己老爸的顺风车也去了中央市,我就非常有意见。”他露出让她十分不爽的笑容,“回调了?实力不够的人就别白忙了。”
“回马斯坦上校,加布里埃尔·布卢贝尔上校连升二级,已经是少将了。”朱莉娅敬礼,挂着戏谑笑容的马斯坦明白了她话里的话,向她伸出手,“抱歉。作为同僚,我很尊敬布卢贝尔上……少将。”
马斯坦上校是个不错的人,如果他不是表现得那么色的话。
朱莉娅的皮肤很白,在战场八年时光将她晒黑,但回司令部仅仅一年多,她就已经白了回来。朱莉娅也是一个受过传统贵族教育的人,因此她不喜欢女士军服那刚好在膝盖上一点点的裙长,尽管是个文职,也总是在办公室穿长裤。马斯坦上校曾经认真地对她分析,说她到现在还嫁不出去的唯一原因,是她不肯露出美丽白皙的长腿这种性骚扰嫌疑的话。
理所当然遭到朱莉娅的白眼攻击。
调□□的古拉曼少将提升到中将,负责管理到东方司令部。他回来那天,朱莉娅还听见前去迎接的马斯坦上校公然说明升暗降这种欠揍的话。古拉曼中将脾气好,笑着承认,然后回头看见了她。
“啊呀,这不是军法会议所的小姑娘嘛?也明升暗降了?”
朱莉娅嘴角抽了抽,回道:“回中将阁下,是顺风车撞坏了,里头坐着的人自然也就甩了出来。”
古拉曼中将拍拍马斯坦上校的肩膀,“你小子树敌不少啊,连自己办公室的人都得罪了。”
马斯坦上校尬笑。
后来朱莉娅就被调到东方司令部军事法庭会议所,本来作为文职就不怎么出门了,现在更是直接搬到最靠近会议所的宿舍窝着——那间房不怎么朝阳,大家都不喜欢。马斯坦上校说她像只土拨鼠。
“你不回家吗?我记得你家挺大的,还挺有钱。”马斯坦上校敲了敲她的桌子,“资料,要不是霍克埃少尉没空,非让我来,我绝不来打扰你。”
“加布里埃尔少将卖掉了,那个硕大的累赘。”收下马斯坦上校递来的资料,她扬了扬储蓄本,脸上挂着笑,“卖了不少钱哦。”
马斯坦上校摊手,“真可惜,放着不用是种浪费。”
“也许有一天你会来跟我借。”朱莉娅笑笑,“谢谢上校公权私用,替我找来这些资料。”
那些,全是关于活体炼成的资料。
1912年3月,明明到了开春的季节,却还下着寒冷的雨。
水30千克,碳20千克,氨4公升,石灰1.5千克,磷800克,盐250克,硝石100克,硫磺80克,氟7.5克,铁5克,硅3克,以及其余15种物质少许。还有,灵魂的情报。
将这些东西统统放在炼成阵上,朱莉娅毫不犹豫地跪在边上。
要是母亲没死,她这一生,又怎会变成这样?
温柔的母亲,开怀的父亲,钢琴声,荷叶边长裙,舞会,甜美的食物……
亮堂的,温暖的。
不是炼金术害了父亲加布里埃尔,也不是炼金术害了她。太笨了,花了这么多年才想明白,原来一切的根源是母亲米拉的死亡!
算她自私算她不孝,只要母亲复活,她的未来就会和现在大不相同。
一定是这样。
毫不犹豫地把双手放在炼成阵边缘,发动炼成阵。
蓝色光芒骤起,她突然想起了父亲吐血那一天。那天的房间里也有炼成阵,那天炼成阵上面也躺了一个“人”。
——父亲也做了人体炼成!也就是说,人体炼成,大概率不会成功!
朱莉娅的双手离开炼成阵边缘,她以为这样就能终止术法。但她没想到,在她拿开之前,术法就已经走向不可逆。
“啊——!!!”
听见尖叫声的同僚踢开门,看见的是双手扭曲溃烂、疼得晕过去的朱莉娅。
“你为什么会想到练那玩意儿!”
马斯坦上校显然很生气,连在医院里也要对她咆哮。霍克埃中尉看不过眼,亲自横在她和马斯坦上校之间。马斯坦上校还想再骂,只说了个“你”字,又把话吞了回去。坐在凳子上,坐了好一会儿,他才吐出一口浊气,不再跟朱缨生气。
他似乎对人体炼成非常熟悉,并不讶异于朱缨的炼成阵和成败。“然后呢?你看到了什么?你的手怎么回事?”
朱莉娅摇头,“反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