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萧肃见了这设计还觉得一般,结果苏容告诉他:“导演,能不能拍一个比正常人大两倍的效果?”
“大两倍?”
“是啊,传统文化里神本来就比人要高大,傩戏里的面具头套还有高跷都是为了这种效果,而且黎商说得很对,反常才带来恐怖感,让这些凶煞比人大两倍,像百鬼夜行那样在山林中赶路,主角他们迎头撞上,不敢动,站在路中间,让凶煞神的队伍从他们身边缓缓经过,怎么样?”
他形容得还是太平淡了,其实萧肃那瞬间脑子里的画面比这要精彩几百倍,连机位怎么拍都想到了。
“要放大的话,可能要动作捕捉。”
“但是动作捕捉的话,要用特效来做凶煞神,那就太假了。能不能凶煞神用真人,演员用特效?”
陈生在旁边听得忍不住笑了:“配角用真人,主角用特效?”
“也不是不可以。”萧肃淡淡道:“像特摄片那样,两边都是真人拍,后期做出大小差别,但你还是要准备十二神煞比正常人大几倍的道具,我要拍主角被困在神煞队伍中的镜头。”
不怪林飒不想理他,他这个人是真不喜欢给任何交代,苏容都是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是通过了。连忙道:“好,我就用高跷那种方式做。”
拍这场戏那天仍然是黄昏,陈生又在旁边说黄昏逢魔时是日本的概念,苏容只紧张地忙个不停。但他其实不用做什么,易霑负责道具,Bobby负责化妆和服装,他只负责最后通过,副导演上来讲走位,演员早排练过两遍了,等灯光调好,演员上场,他紧张得胃里都有点不舒服了。
第一个镜头是远景,黄昏光线,薛蛮和小虞逃到森林中,坐在一棵大树下休息,这个镜头是树林中远远出现一支队伍,和李国昌那支节度使的队伍一样看起来十分华丽,井然有序。
他们还以为是撞见官员,结果仔细一看,顿时毛骨悚然。这支队伍的领头者打扮得如同白无常,手里持着哭丧棒,挥洒纸钱,后面则是哭丧女模样的丧门神,然后是青面鬼,手持宝剑的太岁神……
萧肃在黄昏时拍这镜头简直太妙,没有比这更好的光线了,整个天空都蒙着一层昏黄的颜色,树林也模糊不清,在这样的光线中,树林掩映中忽然出现一支诡异的煞神队伍,缓缓走近,就算还没有音乐加成,也让人一身冷汗。
苏容见片场都没人敢说话了,知道效果不错,萧肃为了营造氛围和队伍的节奏,用了传统的鼓点,鼓点一下下敲着,这支队伍就这样沉默而井然有序地沿着路缓缓走过来。剧本中写的是薛蛮和小虞躲闪不及,只能背靠背站在路中间,一个手持剑,一个闭着眼睛瑟瑟发抖地念经,与其说是那队伍穿过他们,不如说是他们陷入了这队伍中。陈生的剧本和萧肃的分镜都写明要拍一个太岁神的衣角从他们身上拂过的镜头。
因为苏容那个把神煞身形放大的提议,这镜头变成太岁神的衣角从小虞的脸上拂过,用了个高跷演员,Bobby早化好妆,等比例放大,不止身高,衣服肩部手臂都垫了东西,头上也带着头套,足有三四米高,这扮相一出来时,黎商就看了那演员一眼。
苏容就知道他能看出来。
林飒当年和他在宿舍聊美学,聊人的感官,说成年人其实是越来越钝的,因为日复一日重复同样的工作,看同样的东西。这也是为什么流行具有这么强的时效性的原因,再好的东西看久了也腻了。其实只要换个角度,像《死亡诗社》里那样,站到桌子上再看一遍教室,都能有许多不同的发现。所以他们这些人想要不被时代甩开,除了要勤奋地跟着流行、追逐流行,更重要的是保有这种视角上的敏锐,永远要有和别人不同的新鲜视角,看到大部分人看不到的东西。
苏容选他当自己的榜样,不是没原因。他认真学林飒,这个造型就是最好的实践之一。现代人沉溺于各种屏幕,对于置身实地已经非常陌生了,习惯隔着屏幕看花,就会忘了花瓣的触觉,香水无法传达的草木的香气,以及阳光照在花瓣上的细微光泽变化。他作为美术设计,要把观众忘记了的东西给他们看。
他无法确切形容这种感觉,是空间感?压迫感?总之是一只庞然大物从身边经过的感觉,那种被俯视的视角,是容易引起人本能的反应的。黎商对于危险太警觉了,那演员没靠近,他就发现了。
其实就连这灵感都是黎商给他的,他以前带小麦时,说过美国人习惯蹲下和小孩说话,因为成年人的身形会给小孩压迫感。苏容第一时间想到这个。
当一具高大的神祗从身边缓缓经过,那种压迫感会让每个人一瞬间都变成无助的小孩。
他是美术设计,他只负责提供这种视角,至于如何把这视角在屏幕上呈现,那是萧肃的工作了。他连拍三个镜头,都是那太岁神缓缓从他们身边经过的镜头,拍袖子拂过佟晓佳的脸,佟晓佳闭着眼睛念经,她也算悟性好了,微表情非常好,袖子拂过她脸的时候有一个微弱的颤抖,让人对她的恐惧感同身受。
易霑的那把伞也起了大作用,他固执地在道具里加了一把巨大的伞,伞下面悬着许多铁符铜钱之类,有种肃穆庄严的感觉。
技术问题苏容就完全不懂了,像这种高跷演员的装扮他只做了两个,一个是太岁神,一个是打伞的耗神,其余煞神都难做,像丧门神是个披麻戴孝的女子的形象,踩高跷还好办,上身没法做成等比例的,萧肃要怎么把整队都拍成比人类身形大几倍的效果,就是他要头疼的事了。
这场戏连拍了小半个月,黎商和佟晓佳反而闲了,因为这场戏他们反而成了道具,全程不动,台词也只几句,萧肃天天和那队演神煞的演员耗在片场。苏容前几天还蹲守,后来发现没自己什么事,补妆修道具有易霑和Bobby在就好了,他当甩手掌柜,所以干脆回酒店继续搞唐宫夜宴的设计了。
黎商本来想趁机干点坏事的,可惜佟晓佳天天跑来当电灯泡,她也闲,又不能走,毕竟萧肃脾气大得很,叫补拍就得立刻上,她回酒店都是在片场白等三天后实在忍不住了,才回来的。
这地方又偏僻又无聊,唯一好玩点的人就是苏容了,所以她天天过来,饭都在这里吃的。苏容还告诉她可以稍微增点体重,穿唐朝衣服好看,她更开心了,破了戒,开始吃起蛋糕来了。
“我太怀念这味道了。”她一边吃一边感慨:“就是减肥的时候辛苦。诶,黎商,你要不要也吃点?”
“我不吃垃圾食品。”黎商淡淡道。
佟晓佳气得要拿叉子扔他:“这可是提拉米苏,像你那样天天吃菜叶子才好呢?那可是喂牛的。”
“那你这是喂猪的?”
佟晓佳被他气得够呛,她现在的形象在观众眼里整个就是言情剧里的美艳恶毒女二,娱乐圈的女粉丝难免代入,天天在网上说她性格无趣,刻薄,没有风情,木头美人。其实她只是家里太正常了,保护得好,也没经过什么事,仅有的几句刻薄话都是跟严思筠学的,自然吵不过黎商。
她这蛋糕是黄蕾弄来的,黄蕾现在忙得脚不沾地,唯一的乐趣就是吃了,专心弄各种好吃的过来。一来二去跟佟晓佳也熟了,她本来不敢常在黎商房间呆的,不过佟晓佳开了先河,破窗效应,她也没事往这跑了,跑得黎商面沉如水。其实黎商倒是不介意别人的目光,还和以前一样没事就过来亲苏容,不过苏容脸皮薄,一下子就把他推开了。
但就算没有她们,黎商也是干不成什么坏事的——五月一到,小麦就过来了。
当时易霑回了趟北京做几柄剑,顺便把他带过来了,小孩子真是一天一个样,身高倒是其次,脸长开很多,虽然还是比例怪怪的,但是是怪怪的好看,不是怪怪的丑了。夏天穿小衬衫和短裤,瘦长腿配长袜子和鞋子,有种儿童绘画的感觉。看见苏容就扑上来,苏容已经不太抱得动了,但还是笑着把他从机场抱到酒店。
黎商的套房现在整个成了个俱乐部了,天天开派对一样,热闹得很,佟晓佳尤其喜欢这里,连苏容经常欲言又止也烦不到她,只威胁道:“你趁早给我说清楚,别吞吞吐吐的。”
“等拍完唐宫的戏跟你说。”
“干嘛等到那时候?”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第158章敏锐
唐宫的戏开拍之前,苏容和易霑吵了一架。
和别人以为的好脾气不同,苏容其实一点也不怕吵架,寻常人都怕,因为觉得伤感情,他却能当作坦诚交流的机会,要不是碰上黎商这家伙,他这逻辑其实是没失败过的。
跟易霑这次也是一样,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只要是两个人都会有分歧,要一起做事,就会有摩擦,所以苏容也不觉得吵架有什么。他们很多地方的观念差别是有点大的,易霑一直执着复原,有实物有图像或者文字记录就照着复原,没有就用逻辑复原,反正不能生造。苏容却是设计师思维,是把许多元素组合在一起自己用,只要好看。要是真的历史电影他就不会这么放肆了,主要这电影讲的是个玄幻故事,而且他就算没有认真考究,也已经是业内最符合史实的了。
最后吵起来是因为“上仙”那场戏,先是宫女的打扮和手持物的问题,后来在苏容已经出了设计图的情况下,易霑还是非要做那个灯树,而且做得非常漂亮,重工重料。晚上苏容坐在台子上画图,他就一直在弄那个灯,窸窸窣窣响个不停。苏容又撕掉一张设计图,看他还在哼着歌忙活那灯树,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
“我求求你,别再搞这个灯了,你搞得再好我都不会用的,这场戏我就是不要用灯。”他这时候已经带上情绪了。
易霑只“哦”了一声,然后继续做。
苏容对他这态度一点办法没有,在旁边大力撕设计图,撕了两张,易霑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他难得这样认真看人,因为大部分时候都十分洒脱,万事不挂怀,听到这话也是淡淡道:“怎么了?我已经做完自己分内事了,还有工作?”
他这话是说这已经是他业余时间了,没有占用工作时间,听着像解释。要是黄蕾她们这样说,或者景华这样说,都是解释,但易霑不会。
因为易霑从来不搞这些言外之意的东西,是什么就说什么,不会有故意的曲解和情绪,言语传达过程中的损耗是很低的,用小麦的话说,他就像故事中骑马佩剑饮酒的大侠,来去潇洒。如果他这样说话,一定是已经生气了。
要是以前,苏容一定就软下来了,他从来见机乖巧,不会跟人硬顶,尤其是易霑,反正他是没什么自尊包袱的,但这次竟然回了一句:“我就是不想看见你做这个破灯!”
“那你别看不就行了。”易霑头也不抬,仍然低头组装着他的灯树。
“那你别在我面前搞。”苏容这时候已经是在发泄情绪了。
“哦?这是你的地方?这不是我的工作室吗?”
“这是剧组的工作室,我说不让搞就是不让搞!”苏容气得瞪着他。
易霑的眼睛眯了起来。他鲜少这样生气,苏容本能地有点往后缩,他也知道易霑现在给他打下手是很给他面子了,这时候越是要尊重,就好像景华给易霑做事,易霑从来没拿自己身份压过他。
还好自己没说“我才是美术设计”这一句。他其实本来也不在意这些事,说出来也不过是气易霑而已。本来他们师兄弟之间是不讲这些的,但吵起来就忘了。
好在易霑没有揍他,但也没再理他,直接拿起几个构件,摔上门出去了。
苏容自己一个人留在工作室里,想要继续搞,又怕鬼,只能给黄蕾打了个电话,匆匆忙忙把设计图收了,一边打电话一边从楼上跑下来了。他溜下来也没回房间,而是去了黄蕾她们那里,找了个小房间继续画,她们在外面聊天,笑得挺开心。
他不是不想回自己房间画,但他最近才知道为什么那些事业上有成就的人都容易离婚,因为人的能力确实有限,一段时间只能专心做一件事。投入事业,家庭上就必须有所欠缺,就算勉强挤出时间,也是心不在焉,像他现在就是食如嚼蜡,因为永远在想着每个画面每个造型的细节。这世界太大了,人的力量太渺小了,要把整个人生都填上去,才能做成一点事。
何况他受过的专业训练从来是放养式的,不是裴隐那种在Vincent的尺子下面逼出来的、可以持续稳定大批量供应的。他有点像个旧时代的手艺人,能做出机器做不出的精美有巧思的东西,但产量有限就算了,还要看心情。如果真逼他,就像现在,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整个人都要经过一个痛苦的成长期。
他现在知道裴隐为什么对徒弟脾气那么大了,甚至Vincent以前为什么对他们那么坏了,因为人在忙到极致的时候,就是懒得让每个人理解自己的想法的,甚至都不需要他们听懂,一把尺子飞过去,他们就会照着做了。
但他不是这样的。
不然他也不会在化完最难画的一张设计图之后,穿过长长走廊,到易霑的门口去敲门。
易霑显然是生气了的,不然也不会敲了几下才开门,拉开门,穿着浴袍,大刀阔马站在门口,神色冷冷的:“干什么?”
苏容这人生来就是让人心软的,像易霑当年采风时见过的那种叫玻璃鱼还是桃花鱼的小鱼,他不是典型的中国式家庭教育出来的人,不像大部分人一样对情绪有种羞耻感。哪怕是这时候,他也是坦荡的,整个人都有种半透明的质地。人都是这样,有了沟通,就很难生气了,何况他这样坦诚地把自己的情绪给你看。
“对不起。”他认真跟易霑道歉:“我刚刚是因为自己太焦虑了,才迁怒你的。是我的问题……”
要真是景华那样憨,反而不会让人这么快原谅他了。苏容巧就巧在确实是纤细而敏锐的,你清楚从他垂着的眼睛和抿着的唇知道这道歉对他来说也不轻松,但他还是主动道歉了,让人没法不放过他。
何况易霑从来是对他最好的一个师兄。
“没事。”易霑忍不住笑了:“我也不该故意气你。”
苏容惊讶地抬头看着他,他这样子实在让人没法不揉揉他头发。他像个不擅长负重的小动物,狐狸或者小鹿之类的,本来应该自由自在在林中奔跑的,却莫名其妙闯入人类世界,开始担负起驴马一样的苦役,被折腾得乱七八糟的,原本漂亮的皮毛都弄得一缕一缕脏兮兮了,实在可怜。
当然他最后也能做成的,只是这过程太痛苦了,动物的身体构造各有擅长,像狼就是天生不适合被骑的,鸟类精致的骨骼也不能拿来摔打,萧肃这电影再怎么优秀都是商业电影,还是今年投资最大的商业电影,苏容被折腾成这样,也情有可原。
所以易霑十分体谅他被折腾得连对情绪的观察力都失去了,干脆解释到底,笑着道:“谁让你把我那华盖取消了。”
苏容顿时回过神来,给了他两拳。那华盖设计比灯树还精巧,易霑做了两三天,苏容当时忙得很,经过的时候说了句“别做了,这个不用了”,现在想想,确实是有点不对的。
不过他向来窝里横,还是揍易霑:“你是天蝎座吗?这么记仇。”
易霑笑着勾住他脖子,十分熟练地把他控制住,挠他肚子:“你是虎皮青椒吗?又焦又绿。”
“易老三,你的冷笑话要冷死人了!”
苏容回到房间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了。有种加班回家偷偷溜回床上的感觉,先去看了小麦,已经睡了,自己匆匆洗了个澡,回床上睡觉。
他还没躺下黎商就醒了,不过黎商现在脾气是真的好,也不生气,还伸手把他搂过来,摆好摆好,熟练地把头埋在他肩膀上,勾着他的腰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