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归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37(2 / 2)

怀归 林子律 4760 字 2023-09-06

面前那张如春晓花、如中秋月的俊秀容颜经过许多年后轮廓不再青涩,但五官映出的仍是他记忆最深处第一次感觉到光与暖的人。

高景对他有十二万分的坏,也有最初最早十万分的好。

脸上因为疼痛绯红颜色更深,高景始终没有避开,执着道:“千错万错,那也是一个生命——你不喜欢,皇姐也不愿让她同我回洛阳。但是,你想看看吗?”

他宁愿高景说需要皇族有后才出此下策,也不愿一切都因为“我太想你了”。

“见一见她好不好?”

“……”

“你不肯,以后就不见了。”

有滴热泪似是而非地落在他捏着高景的手指上。

贺兰明月一怔,松开高景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才发现从某个不知名的时刻鼻腔酸楚一路淌入他的心底。

红花翕动,风动,池面冰解,微皱。

他莫名听见那瞬间的破碎之声。

公主府邸西苑外,贺兰明月孤身一人按高景所说靠近了。他拒绝高景与自己同来,看出他心乱,高景并不勉强,手上带了新的伤痕他也要处理。

贺兰明月一阵浑噩地站在西苑半圆门洞边,暖春时节,阳光正盛,白墙垂落几缕藤萝,上面已经可以看见几朵纤细的白花了。

从门洞而入,一方小小院落便呈现眼前。此处没有森严守卫,也无人声,一切都显得十分宁谧。活水从中穿过,宛如小桥流水的景象却要细微得多了,大约未防止孩童落水,溪流极浅,水声潺潺甚是好听。花木繁盛,处处布置都用心,唯一的大树挂着秋千,旁边就是通往书房的一条小径。

贺兰明月没来由松了口气。

他可以回去了,已经跨出去这一步剩下的都无所谓了。

这么想着贺兰明月立刻转身,下一刻,从大树后转出个一丁点儿大的孩子——之所以说一丁点儿,在贺兰看来她实在太小了,像个被包裹得圆滚滚的团子。

团子扎着两个发髻,额前细碎刘海精心搭理过,衣服合体,绣鞋鲜艳,无一处不昭彰她确实被好生照料长大。看见眼前着胡服、不加修饰仍挡不住逼人英气的陌生男子,她微微歪头,接着朝他跑了两步,在那条细小的溪流对面隔岸相望。

那张脸,只有亲眼见了,他才知道为什么高景没法割舍。

确实太像了。

贺兰明月喉咙发紧,一路灼烧到胃里。

他想朝小丫头笑一笑,但无论如何办不到,只得尽可能亲切地弓身撑住膝盖同她打招呼:“是思婵吗?”

高景这么称呼她,具体哪个字贺兰明月并不知道。

小丫头听见自己的名字点了点头,一双澄澈的黑眼睛还是迷茫地望着他,怯生生地咬自己的手指,片刻后,居然笑了。

此刻贺兰的心情如何形容呢?

他早已做好不被接受、也不接受这丫头的准备,见一面宛如某件任务,做完就完了,再无瓜葛。他也不希望丫头第一次见陌生人就毫不设防,甚至隐约期待她能大哭一场,最好激怒高乐君,从此下达逐客令不许他靠近。

他心里没有一个“女儿”的雏形,从不期待能有。

小丫头笑完,月牙般的眼睛里依旧有几分和善,贺兰明月没来由有些感动,但他保持面无表情,就这么与她僵持。

思婵再一次出乎他的意料。

她大步跨过那条溪流,接着毫不犹豫地握住了贺兰明月抵在膝盖的手。她又一次笑了,不怕生似的拖住贺兰晃了晃,张着嘴,没有声音。

贺兰由着她晃,心头柔软了一片,试着与她说话:“你是婵娘吗?哪个字?”

思婵想了想松开他往另一侧的石桌跑,贺兰明月看见那上头有纸和笔,他跟上去。他注视婵娘自己磨墨,提笔,在空白宣纸上写字……

贺兰明白为什么高景说她聪慧,这算来也不过就三四岁而已。

她很快涂好了那个字把纸推到贺兰明月,小手指着让贺兰看清楚。

左女右单,婵娟的婵。

思婵娟的意思贺兰明月一瞬间领会了,不待多想,他被思婵拖着走到那架秋千前面。她手脚并用地爬上去站好,很是敏捷,然后朝贺兰明月一抬下巴——

竟然要他推。

他不自禁地露出从午后到现在的第一个笑。

西苑真的很安静,没有孩童哭闹,没有俗世烦忧,只有落花、流水与微风,秋千荡到高处时木与绳连接处质朴的“嘎吱”声返璞归真。

或许就算不为了荒谬的血缘,他确实该来见一见高思婵。

贺兰明月这么想着,把秋千推得更高,站在上面的小丫头神情得意,单脚用力踏着秋千座,仿佛鼓点。

那天他陪高思婵玩到对方困了,又自然地抱她进屋歇下。午睡的乳娘这时才回来,面对西苑内的陌生男人不知所措,贺兰明月没多说,把思婵交给她后自行离开了。

他的左肩又有点痛,心却难得地松快。

回去路上碰见前来给高景施针的唐非衣,女子直言不讳:“你心情很好?”

贺兰明月自然道:“方才去见了个很有趣的小丫头。”

唐非衣似懂非懂地“哦”了声,道:“那不错啊。”

不错吗?他想起西苑中的秋千座和耳畔风声,起先的不忿被润物无声地化作了一场雨下在他心里已经干涸的荒原。

第80章我有迷魂招不得(四)

没过几天来自四面八方的响应檄文的传书送到平城朱雀卫的驻扎地,冉云央整合后提着一捆卷轴前往府邸给贺兰回应。

“幽州军与临海军是最先送到的大人已经知道了,其次有楚州、秦州……加上今天最后一封润州的来信,统共十二州。”冉云央将这些全部铺开,在沙盘上标出所有地点给贺兰明月看,“大人请仔细看,已经有合围之势了。”

贺兰明月没料到有这般势头:“勤王党怎会如此之众?”

其实他想问那为何一开始高泓发令追杀废帝时,他们没一个人有动静。

是响应了西军的檄文,还是因为平城一纸令下,若因前者倒也有几分血性,若为后者,那未来勤王到底是谁说了算?

冉云央猜到言下之意,道:“大宁的军队是自上而下的统帅体系,朱雀卫在王权之下、军权之上,对各地而言,我们便是一面旗帜。冉氏支持谁,就代表平城支持谁。洛阳皇位上坐的人若得不到朱雀徽记,与高氏叛逆也没什么两样。”

“既有这么大的能量号令各地驻军乃至诸侯,之后皇帝怎么安枕无忧?”

冉云央道:“大人想说平城自立吗?不可能的。”

听闻,贺兰明月微微发呆。思及先帝当年对司天监深信不疑的态度,他又觉得这仿佛也在情理之中。

冉云央全然明白这种顾虑:“皇族起源邺城,后定居平城,祖上是鲜卑族裔,本姓高云氏,与慕容氏同祖同源。相比之下高氏入中原更早,与汉人频繁联姻混居后改单姓高,乃至道武皇帝奠基霸业,这才名扬天下。从前南楚常有鄙夷大宁皇帝实则是‘胡人可汗’的言论,虽难听些,但细想是很有理的。”

贺兰明月没怎么听过高氏的来源,对他们的了解仅存于收拢塞北三卫,再往前便一无所知。听了冉云央慢条斯理的解释,贺兰明月仍然一头雾水:“可这与朱雀徽记、甚至天下归心与否有什么关系?”

“朱雀徽记是高云氏时期便遗留至今的纪念,是君王之印,于是高氏养精蓄锐数代人成了前朝权臣,后一举起兵自立,朱雀预言就此应验。慕容氏没有得这个传承,于是只能为臣。高氏的所有人都深信这是他们之所以为帝的最初预言,以至于现在都对星相与天兆从不违逆,说到底,是家族本性。”

听来神奇,可所有的预言这样不都成了人为吗?

贺兰明月应了声,猜测道:“你的意思是,只有朱雀徽记才是正统?高泓没有得到所有人的承认?”

“正是。”冉云央道,“古往今来祭祀不断、礼乐不废,本质都只是寄托。高氏的寄托是朱雀和语言,朱雀已不可寻,但冉某率领的这一支卫队如同它的存在——攀附于高氏,高氏不在,朱雀卫五营相互牵制信物一致方能统一发兵,因此即便某一营一帅想自立,首先就要过其余同僚这关。”

贺兰明月道:“仍是荒唐。”

冉云央笑笑道:“预言也好寄托也罢,都需要武力支撑。朱雀卫自最初开始是为了维护江山安宁而建立,如今陛下是正统,平城当然支持正统。”

贺兰明月冷哼一声:“起先他落难,却不见你们主动‘维护正统’。”

冉云央被他奚落却也不恼:“冉某内心同情,终是要有信物相依才能调兵。几代延续的祖制规矩,还望大人理解。”

再纠结下去也没有意思,贺兰明月算是懂了为何先帝守着那份假星盘都能毫不犹豫杀害忠臣,他又有些戚戚地想:到底预言如此,所以到了这地步;还是因为到了这地步,这才使得那几个应验了?

就像白楹花开与故人归家,他从不认为二者有何联系。

但银州的百姓便对此深信不疑。

或许冉云央是对的,古往今来,谁都没法解释,可一代一代的人就这样相信着。他们没有神明,于是虚无缥缈的星星解读出了九天之上的讯息,并被奉为圭臬。

内心虚无,要寻找寄托……

若要说这是错,又有什么错呢?

贺兰明月盯着沙盘上诸多横插的小旗,俊秀侧脸有些出神了。

“……冉某的意思是,响应颇多,又逢入夏将近,四海相距甚远可以先发兵。幽云二州的军队南下,至平城分流,一队前往拦截豫州军,另一队出邙山后与临海军汇于山河关,大军攻破山河关,南下便能直取洛阳。”冉云央慷慨激昂说到此,见贺兰明月神态,不由得收住了自己话头缓慢问,“方才说了那么多,您在听吗?”

贺兰明月垂着眼睫:“……我只是忽然想到一个人,若他在此,见你于兵道谋划如此熟练,想必也按捺不住与你探讨一番。”

“是振威将军吧?”冉云央伸手擦了把眼角,见贺兰神色恍惚笑了笑道,“冉某早年听闻西军威名,最初听闻银州有一支铁骑,知道是他率军时还以为有机会相见。岂料生不逢时,与李将军注定错过。”

“他有些东西教给我了,有些,我还没来得及学。”思及此,贺兰明月微微一哽,“本想着他在,我便不用操心这些行军之事,终究造化弄人。”

冉云央一拍他右肩,沙盘上几路军队已经攻向洛阳:“你以为如何?”

他说话不绕弯子时便把贺兰明月当成了知己兄弟,贺兰明月略一打量,手中捏着的棋子一弹,打在了南部洛水:“可能会逃。”

冉云央愣了:“哎?本该斩杀在洛阳城中才对呀。”

“高泓非是坐以待毙之人。”贺兰明月在西面群山丘陵中划出一条线,“他有自己的亲军,而且很有可能已经收拢了禁军与中军。届时反杀不至于,但这批人马护他出逃足矣。从南面、西面都可以出洛阳,接着北上过崤山后破关而入就是西京。”

“你想说他可能会在西京继续自立?”

“不一定,但西京毕竟前朝都城,且关中易守难攻,最好不要让他西逃。”

冉云央略一思索:“秦王带兵出关你觉得可行吗?”

“秦王有军权?”

“冉某记得先帝极为信赖他与豫王,所以秦州、豫州两地都有驻军,不设都督府。”

秦王高子游,先敬文帝同胞弟弟之长子,高沛生前是他皇族内最忠心的支持者。贺兰明月以为可行,道:“那么南方呢?南方你并无谋划。”

冉云央的言论有些自负:“我朝根基在大河以北,若他南逃,则已经没有野心了。”

贺兰明月不敢苟同,他绕过沙盘,南方水系纵横交错,土地一马平川,又思及早年为高景读过的奏表中那些极尽描述南楚繁华、天下粮仓的字句后,摇摇头否决冉云央的想法:“摒弃陈旧观念后,取润州,可取天下。”

“您说什么?”

“江宁江都这两个地方决不能放。”贺兰明月仔细端详,问道,“距离润州最近的是淮州军吧,还有楚州,可从南郡出往润州……”

冉云央没懂他的意思:“为何要理会南方?”

贺兰明月道:“南郡到江都一线自古以来就是战场,兵家必争。若只顾洛阳放掉南方大片土地,高泓成功南逃,可能又是二分之势。”

南北相争的痛苦已经尝过数十年,谁都不愿兵戈延续长久。

冉云央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不能让他南渡大江。”贺兰明月布下几枚小旗,“就这么做,润州李氏既然争着要给高景援助,便让他们尽一份心力。在大江以北布下防线,一旦高泓南逃被阻断即可押送后经由崖关北上。”

“为何是崖关?经由运河不是更方便么?”

闻言,贺兰明月嘴角挑起,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淡然。沙盘上,南北之间的屏障成了一处矮小的不起眼的关隘,贺兰明月与它沉默对视,透过时间与千里沃野,几乎能看见那里曾经洒满的西军热血。

南楚俘虏暴亡,西军起兵围城,陇西王寻求自立……这是祸根,也是一切的起源。若非如此,他不会在豫王府中暗无天日地长大,不会背上那两道耻辱的伤痕。

他也没可能对高景卑躬屈膝数年,再换来对方的一道道算计。

崖关,是西军荣誉消亡之所,也是贺兰明月的噩梦。

“高泓必须在崖关下跪,以慰英灵。”

后续再探讨如何行军布阵,远程联络各地将领,贺兰明月从没经历过,冉云央却好似胸有成竹,并不觉得这就纸上谈兵了。

他想着兴许就是李辞渊所言“真正的将士”,纵然安定十数年,将到用时就立刻如利剑出鞘。昔年高景说陇西王后北宁没有真正的帅才,他看向冉云央收拾沙盘的动作,忽地觉得此言不尽然正确。

良将能冲锋陷阵,万军之中取敌方首级;名帅安坐中军,却要千里之外扭转乾坤一定胜负。

良将易得,名帅却不世出。

这一道上他不及冉云央良多,更不能分析天下战局。贺兰明月自认没运筹帷幄的本事,可冉云央或许便是被埋没在平城的一个帅才。

“那没什么事的话冉某就先告辞了,稍后修书完毕送去给大人过目。”冉云央笑嘻嘻地收拢两把双剑,贺兰明月点头示意明白后他转身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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