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永平受邀,与慕祁一同在凉亭中进食。
“我不知你忌口,只是吩咐他们张罗了些小孩子爱吃的东西,你尝尝。”见永平面有豫色,遂补充道,“我问过姑……楚太医了,她说你的伤昨日便已愈合,今日可以进食了。”
永平伸出手沾了沾酒水,在桌上写道,“为什么不杀我?”
慕祁见他神色不再有那么多仇恨,语气便也随着轻松了些,“杀你有什么好处吗?我一开始就答应过尉丞相要放你一条生路,虽然尉丞相已经故去,但这句话仍旧作数。”
永平有些怔然,“可是……我杀了你啊……你难道不恨我吗?”
慕祁却笑了,“你一个八岁的小孩子想的倒是周全的很。恨……一丝一毫都没有。相反,更多的是体谅。”
永平疑惑,“体谅?”
慕祁道,“我三岁之时就被册封为太子,你受过的教育我也受过。如果我处于你当时孤立无援的境地,肯定也不会轻易相信一个只见过几面的皇叔说过的话。可是永平啊……虽然我们是皇家,可身上流的血毕竟同承一脉。”
永平死了,楚子衿也死了。
那日,慕祁终于与永平解开心结。本以为,一切都已告罄。永平却突然全身觳觫,口吐鲜血。
慕祁将永平抱在怀里,昨日楚问便离宫了,他正要奔向太医院去找其他太医,却被永平拉住衣襟,摇头制止。
“永平……”
永平沾着酒水写,竭力忍着疼却依旧发着抖,“皇叔……谢谢你……是你让永平知道,永平在这世上不是孤苦伶仃一人……永平伤了皇叔,罪不容恕……”
不……不是你的错……求你活着……求你活着……
永平继续写,他本来想多写些什么,可能是感觉这疼有些忍不住了,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便又抹掉,重新写下,“皇爷爷留有一件东西……是给你的。在他与皇奶奶初遇之地,皇叔要去看。这是父皇临终前告诉我的……”
“父皇……留给我的……”
永平写着,“永平很高兴……永平不是孤……”苦无依。
手臂毫无预兆地垂落,怀里那人一动也不动。
“永平?”
无人应答。那人再也不会有机会应答了。
“子祁!”一声惊呼。
缠风乱舞的纱幔掩映之下,慕祁落下了一滴眼泪,他颤声道,“子衿……”
楚子衿僵立原地。
慕祁想申辩,想说:子衿,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永平不是我杀的!
你……信我啊。
你可千万一定要信我啊……连一丝丝犹豫都不能有。
永平孤立无援,他又何尝不是孤立无助呢……
可他嗫嚅良久,也只吐出了断断续续一句话,这句话是趁他心绪大乱跌跌撞撞冲破心牢挣逃而出的,连他自己都未有丝毫察觉就错放出了口,“如果你也不信我……就真的没人会信我了。”
届时,天下书,书尽我千古骂名,众人议,议尽我罪恶无数……
自此,慕祁二字便会染尽污秽,再也无法与清清白白的楚子衿三字一起出现了。
说完之后,双双沉默。
慕祁的心一寸一寸地冷透。
忽然,一双手臂拥住他,头顶上方传来那人一声低叹,字字有声,“我信。可是我信又有什么用,天下人信吗?”
一瞬便是泪眼模糊,慕祁紧紧揽住他,“够了……”
你信我就够了……其他人怎么想,我真的不在乎的……
翌日,慕祁发现自己出不了门了。
兵士不再听他号令,直到金鸦西沉,一切才看似恢复如常。
殿门咿呀作响,落日余晖撞进来,慕祁忍不住抬手挡了挡。
一名内侍喜气洋洋地进来,跪伏于地,“启禀陛下,罪臣业已伏诛。”
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冷寒爬上背脊,慕祁觳觫着回问,“谁?哪个罪臣?”
“楚子衿楚大人。”
六字落下,遍体生寒。
未几。
“我杀了你!!!”
“陛下……!”内侍吓得跌倒在地,一直守在门外的士兵连忙闯进来,压制住发了疯的慕祁。
……
是夜。
一人履携寒霜而来。
狼狈不堪的慕祁蓬头垢面,听到脚步声后头未抬,“是你吧……一切都是你做的吧。”
那人不出声,慕祁却讽笑出声,“是你吧……本王的——好舅舅。”
祁彧回以一笑,“也别什么罪名都往我身上扣啊。你冤枉我,我可是会心疼的。”
“舅舅也有心吗?”慕祁癫笑,声泪俱下,“让我想想,舅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这一切的……我十四岁去往封地那年?”
祁彧坐在龙椅上,翘着二郎腿,闲适地理了理衣衫,“不,你果真还是不够聪明。傻孩子啊,这局布下之时,你都还未出生呢。”
慕祁怔住。
祁彧启唇,“你以为,世代武将出身的楚氏一脉为何做了文官……你以为,祁氏之女贵为国母,其母族却为何名不见经传,家族凋零,只有我一个亲人……你以为,你父皇为何从不待见你,最后还革了你的太子之位……你以为,楚子衿为何舍得十年未和你通书信一封……你以为,一个不通人情世故的八岁小殿下为何能手持利刃要夺人性命……”
“啊……”祁彧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这么多谜团呢,你猜到了几个,又知晓了几个。还是从你外祖那时候开始说起吧……”
“凤启一百二十五年,这凤鸣国还唤作凤栖国……”
凤启一百二十五年,这凤鸣国还唤作凤栖国,皇室一脉姓祁。
当时,凤鸢国天翻地覆,天灾起人祸生,只能把求助之手伸向当时最为强盛的凤栖国。
凤栖国的陛下慷慨施以援手,本是传颂万世的佳话。却不料,这途中出了纰漏。
押送赈灾粮草的军队的统领中饱私囊,故意拖延行军,延误了灾情,凤鸢国受灾百姓因此饿死了很多。而推荐这统领的正是当今陛下的亲弟弟祁封。
祁佑也就是当今陛下,因此勃然大怒,革了祁封的职位,勒令他戴罪立功,亲自押送粮草去施助。
祁封心高气傲,怎受得了如此惩罚。他哭着闹着,就是不肯去。祁佑念他年幼,不与他多计较。便罚他面壁思过。
祁封心里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抓了那饭桶统领狠狠砸了一顿犹不解气,便把火撒在了凤鸢国的受灾百姓身上。
他跑到皇兄陛下面前,吵着嚷着要去赈灾。祁佑也只好都随他去了。
他到了凤鸢国确实是老老实实发放粮草,当地的百姓也都唤他面慈心善的活菩萨。
却殊不知,在这活菩萨眼中,他们一条条的人命不过都是玩物。
祁封顽劣不似一般的贵胄子弟,他要是只会吃喝玩乐也就罢了,也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可他偏不,若说会折磨人,他必会榜上有名。
他瞒着皇兄陛下,在皇城郊外私设了一个猎场。别人猎物都用骑射之术,他不,他什么冷兵器都不用,他用的是活生生的人。
看着那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在围栏里,由一开始的战战兢兢到最后的拼死相搏,在他眼里,当真是这世间最大的乐趣。
可赤手空拳终难以抵挡野兽之锋牙利爪。还没过几日,这野兽没猎到几只,作为武器的人便已死了大半。
可是怎么办呢,祁封还没有猎足猎物,他不高兴。
祁封自小恃宠而骄,除了他尊敬的皇兄陛下能管束他,谁也不能指摘他半句。
眼见着祁封就要发怒,他养着的一条狗腿子,忽然点头哈腰着走上前,谄媚道,“小王爷息怒,这亡命之徒多的是呢……”
祁封有了兴趣,“哦?你倒是说来听听。”
狗腿子耳语了几句,祁封满意地笑了笑,“是吗……既然如此,那回府!待我换身衣服,我就去找皇兄陛下请旨。”
于是,一批又一批为了食物为了想要活命的受灾百姓进了猎场。无论是为了他们自己,还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孩子,最终,都成了与野兽拼死一搏的亡命之徒。
“好,痛快!哈哈哈哈!你瞧他,那么笨,差点被野兽咬掉了脑袋!……哎呦,啧啧啧!都缺胳膊瘸腿儿了,还上呢?”
“小王爷,你不知道。那个人家里孩子多,也是实在没办法了。”
“原来是这样啊,这样吧,要是他能活下来,我磕剩下的瓜子皮儿就赏给他吧。也够可怜的。”
“哎呦,小王爷真是仁者善心哪!想必这么好的瓜子皮儿,他这一辈子都没尝过!”
“你要是想要,赏你了。”
“不胜荣幸,谢谢小王爷!”
一声嘶吼,那人被野兽拆吃入腹。
祁封把手里的瓜子随手一扔,打在那狗腿子脸上,“真是扫兴。走了,打道回府。”
“是是是,来人,还不赶快跟上,去伺候着!”
灾民数量的锐减,终于被觉察。可惜,凤鸢国的陛下还未查出真相,便被自己的臣民架上火刑台,一把火烧死了。听说,是一名坑蒙拐骗的术士作法,施的是妖火,烧死的人会永无来世。
君怡公主盛怒之下竟化身沦为了厉鬼,常安城烧了整整三天三夜的大火。凡是参与那场火祭的百姓,无一幸存。
扶风调查案子时,与此案相关联的人证大都这么说。
“孩子他爹说,要想办法给家里弄些吃的……大人倒是没有什么要紧,挨几顿饿也还受得住……可孩子不行啊,孩子还小……”
“……他自打跟着村里的其他壮年出去,就再也没回来过……”
“还不都是这天灾闹得……”
“装什么装,还不都是被你们抓了去,给害死了!”历尽千辛,终于挖到了一点线索。
是一位村妇。她说,自家男人随着同村的一起去,说是到了一处不知什么地方,好像是富人家才会设的打猎的地方。本以为,是做做苦力。却不料,是赤手空拳地同野兽厮杀。她男人胆子小,受不住便偷偷逃了回来。
后来有人来追杀,将她男人灭了口。她躲藏在地窖之下才侥幸逃过一命。
参与火祭的百姓也都是因为自家亲人无缘无故失踪,且听闻是被官家人,富家人捉去祸害了,才联合起来,把一国之主处以火祭之刑。
真相大白,终于查到了祁封的头上。
金銮殿中,盛怒的祁佑陛下拿着皮鞭狠狠地抽在祁封身上,“混账!我让你是去救人的,不是让你去害人的!”
祁封还是第一次见皇兄陛下发这么大火。他是顽劣不堪,但也知自己如今已是触了皇兄陛下的逆鳞。于是,他觳觫着,连连磕头,“对不起,皇兄,不要生气……不要生气……皇弟知错了……皇兄你不要生气……”
祁佑气得全身颤抖,他捏着鞭子的手因太过用力而骨节泛白,“祁封……”
祁封磕头的动作猛地僵住。
祁佑继续道,“你可知,你所为,让多少家庭支离破碎……你可知,你所为,牵连凤鸢国国主身亡……你可知,你所为,与禽兽行径何异!”
“啪!”一鞭狠狠打落。
祁封却沉默了。
忽然,他冷笑着出声,“皇兄啊……”
他抬起脸来,面上是不知何名的疯狂,“他们该死……他们全都该死!”
祁佑满是失望地看着祁封,“你不配冠以祁姓……”
祁封的笑容一寸一寸僵硬,他面色阴沉,“皇兄……”
祁佑道,“我以祁氏家主之名,革你出族……”
“你疯了……”
“自此,你与我祁氏一族,再无丝毫瓜葛!”
“祁佑!”祁封冷讽而笑,“祁氏家主?啊哈哈哈哈哈……祁氏一族如今凋零如此,不复当初是为了谁啊……我杀他们凤鸢国几个人怎么啦……他们该死……是他们害得我们祁氏一族沦落至此!”
“住口!”
“住口?呵,祁佑陛下!革我出祁氏一族,你当真是好能耐啊!如此一来,祁氏一族便也只剩你一个人了吧。哈哈哈……祁氏一族冠以清誉之名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凋零如此……当真是教人笑话!
什么君子,什么清誉……当初我流落在外饱受欺凌时,受的苦比他们凤鸢国灾民又何曾少一分一毫!那富绅给我脖上栓着牲畜才戴着的项圈,他让我学狗爬,让我学牛耕耘,让我受尽屈辱!
让我把他们凤鸢国灾民当人看,当年那位富绅又何尝把我当过人!怎么啦?只准许他作怅,不允许我为恶啦?是谁杀死了那位年仅十岁的小君子啊……是那位富绅,是他们凤鸢国的百姓啊!
祁佑,祁君子!你和我使什么厉害啊!你回到过去,把那位小君子从狗项圈里救出来啊!他孤立无援的时候,他想兄长去把他救出来的时候,你这位君子在哪里啊?
还好,我慢慢长大了。小君子长成了大恶狗。逮谁咬谁。”
……
讲述到这里,祁彧脸上的疯狂仿佛与当年的祁封重合,他眉眼含着笑,却是冷的,他一边用手抚着玉玺,一边开口,“祁封就是我的父亲。祁佑陛下呀,就是你的亲外祖。”
慕祁颤声问道,“为什么说……祁氏一族凋零如此都是凤鸢国害的?”
祁彧冷笑,“奥……你想问这个呀……还不是凤鸢国的那位能安社稷定乾坤,有通天入地之能的国师大人啊……也不知他看了什么狗屁不通的天象,非指着鼻子骂我们祁氏一族的血是脏的……”
慕祁问道,“然后呢?”
“然后?”祁彧只是笑,“然后,族内所有人一一接受检验,若被诊为带着祸乱天下的脏血的人,便会被屠戮殆尽,尸骨无存……”
“说来也怪啊……我父亲,一个祸害了那么多灾民连眼也不眨一下的人,竟独独怕那一位藉藉无名的富绅……啊,当真是可笑哪。”
慕祁道,“所以呢?祁封外祖怎么样了?”
“怎么样?”祁彧道,“那被亲哥哥之死压下去的邪念又差点因这讨厌的富绅重新燃起来了啊……”
默了良久,祁彧忽然收起冷笑,严肃问道,“祁儿,你知道,这世间什么人最可恨吗?”
慕祁未答,但祁彧好像也并未对他的答案有什么期许。
他双腿交叠斜搭在龙椅的扶手上,头枕着另一边扶手,仰头看向屋顶房梁。或许是借着这个姿势,他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一根一根慢慢松了下来,他脸上癫狂的笑终于收敛了爪牙,平静安详地枕于他的面上,他静静地,像是没什么感情的死物。却让一丝愤怒与颤抖于这面无表情的遮天罗网中逃出生天。
他说,“是那种虽非穷凶极恶,却确实坏,坏的又不彻底,却又时不时的扎你一下,让你不堪其扰的卑劣小人啊……”
慕祁沉默了。
若论起罪恶,祁封外祖手上的罪孽并不比富绅少。可是,若不是富绅施恶,十岁的小君子也不会夭折,恶狗也不会长大成人到处疯咬。
穷凶极恶之徒,有时只是生于小恶。但富绅所为,已经超出小恶二字了。
……
后来,四十岁的祁封遇见了当年的富绅。但他此时已不再是十岁那般的弱小,亦不是二十岁那年的凶狠。他洗心革面,用了近二十年的时间,借行善积德洗刷自己双手上的血腥。
他虽没亲手杀过什么人,但伯仁却因他恶念而死。所以,他懊悔,他自责,他夜夜难寐,他良心难安。
行善积德,本来是打算要延续一辈子的。
可是这重新苏醒的君子,又遇见了那让恶狗出世的富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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