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挺好的。”
张东升边说着边蹲下身去收拾倒在地上的盆架,朱朝阳就像个犯了错误的学生一样局促地站在一边,因为地方实在太小,张东升弯下腰的时候他几乎一眼就能看到从T恤和裤腰接缝处露出的那一截腰身。
张东升对背后看来的那道目光全无所察,一心一意地整理着散落在瓷砖上的架子,一边整理还不忘叮嘱朱朝阳小心地滑,而这种无微不至的关切让朱朝阳越发觉得自己内心邪恶。
是的,他居然盯着张东升的腰看愣神了。
“龙头往左是热水,右边是冷水,你洗的时候自己调一下。”
张东升忙活完,起身的时候习惯性地扶了一下腰,朱朝阳见状便自然而然地伸手拉了他一把,张东升冷不防被拉了一个踉跄,回头看向朱朝阳的时候眼镜都碰歪了,一双乌黑的眼睛从眼镜下方看过来,幽幽地,闪烁着迷离的光,让人莫名地心头一悸。
“老师你……”
“腰不好,老毛病了,没事。”
张东升拍了拍朱朝阳那只把自己胳膊攥得死紧的手:“你洗吧,我出去了,有事叫我。”
朱朝阳讷讷地嗯了一声,松开手时,手掌不经意地从对方手臂上抚过,全身像是过电了一般,轻轻颤栗了一下。
他需要一盆冷水,给他从头到脚淋个痛快。
朱朝阳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张东升正捧着切好的西瓜从厨房里走出来。他一个人单过,家里不会储备太多食物,零食更是不会有的,能拿来招待人的也就只有这些。
生活过得着实拮据,但也不好让自己从前的学生看了笑话。西瓜一块块切得很规整,用盘子盛好,还扎上了牙签,甚至有点细致得过分了。
“洗好了?来吃点西瓜吧,家里也没准备什么饮料……”
张东升走出来时腰上还系着条蓝色围裙,标准的家庭煮夫打扮,再配上那一脸标志性的笑容,实在是贤惠得不像话。朱朝阳见状连忙大步迎上去,伸手把他手里的果盘接了下来。
“您太客气了,我坐一会儿就走。那衣服……”
“我都洗过了,不过这一时半会干不了,湿的带回去多半要馊了。”
张东升说着,捏起一根牙签将一块西瓜递到朱朝阳面前:“我明天去少年宫,你方便的话就来拿吧,教室你认识的。”
“您还在少年宫教奥数?”
朱朝阳说这话是没有任何恶意的,但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张东升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变得不太自然。不过客厅昏暗的光线掩盖了他嘴角那一丝局促不安的尴尬。
来宁州快二十年了,却连份像样的工作都没有。没有编制,连正规的老师都算不上,浑浑噩噩还只是个少年宫的教工。现在更是连家庭也没有了。
“是啊。”
张东升推了一下眼镜,试图掩盖掉眉宇间的尴尬和落寞,但朱朝阳还是察觉到了什么,他感觉吃进嘴里的那片西瓜忽然夹杂了些许的苦涩。
其实就算不用多打听也看得出张东升的日子过得怎么样。朱朝阳一边上学一边帮人做项目都赚足了一套房的首付钱。而在少年宫那种地方当一辈子教工,靠那点拿不出手的工资,别说买房,养活自己都要靠省吃俭用。
这样一想,张东升在他眼中的形象变得更加卑微可怜起来。
但是奇怪的是,对张东升的那种怜悯在他的心里又酝酿成了另外一种情绪。他看着坐在对面的那个失败的老男人为了掩饰尴尬而低头不语地削着手里的苹果,指腹在果皮和刀锋间危险地摩擦着,发出细微的,沙沙的轻响,一丝丝一缕缕地,撩动着他的心。
“你现在……应该上大学了吧?”
沉默在两人之间盘踞了片刻,张东升终于削完了手里的那个苹果,再抬头看向朱朝阳的时候已经把之前的失意都完美掩藏在了笑容之后。
其实也没什么,大抵是习惯了旁人看他的这种眼神,只要不往心里去就行了。
“在浙江大学,读的数学系。”
“啊……”
张东升当年也毕业于浙江大学数学系,因而听到这话不由地心头一喜,但那喜悦一瞬即逝,因为这种时候如果告诉朱朝阳他们是校友的话,是不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浙江大学数学系毕业的高材生,沦落到在少年宫当校工?这话说出口,不知道是在打自己的脸,还是在打朱朝阳的脸。
“张老师,你怎么了?”
朱朝阳看到他脸上的乍明即暗,提到浙大数学系的时候他那双眼睛里分明流露出不一样的神采,虽然只有一瞬却被朱朝阳捕捉到了。
那种神采,让他想起多年前在少年宫的奥数班上。张东升站在讲台上谈论笛卡尔和心形曲线,谈论数学是一切科学的基础时,那样的意气风发,那样的神采飞扬。
那种感觉就像是让他和那个并不熟悉的数学老师之间产生了某种灵魂的共振。
第3章03
因为这场台风,朱朝阳在张东升家从小坐变成了共进晚餐。
其实说‘共进晚餐’是有点过于隆重了,事实就是张东升用冰箱里仅存不多的储备粮给朱朝阳炒了两盘菜,下了碗面,还做了雪菜肉丝做浇头——张东升在居家生活这方面真的是没得挑剔,可惜‘修炼’到如此贤惠的地步也挽回不了失败的婚姻。
朱朝阳平时住校,暑期回家也多半是单独住,家里的厨房是不开火的,终年闻不到烟火气,没想到在张东升这里倒是找回了儿时放学回家等饭的记忆。
张东升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朱朝阳也帮不上什么忙,原本乖乖坐在客厅里等着,但眼神总不由自主地跟着厨房里那道背影飘来飘去。
张东升的腰看上去的确是不大好,朱朝阳看到他总是动几下就要停下来扶一扶,本来就是个平常无奇的动作,但看在朱朝阳的眼中却好像多了些别的什么特殊意味。
他觉得自己的思路似乎已经朝着某个不可控制的方向狂奔而去,为了立刻把自己拉回到正轨,朱朝阳决定把视线从那个男人身上转移走。他从沙发上起身,心不在焉地在客厅四处看了看。
张东升的小公寓只有一室一厅,大小不超过三十平米,家里的摆设不多,能置物的地方都摆上了书和教辅材料。朱朝阳走到墙角的矮柜旁,目光从最上面的那一排线性代数相关的专业书籍上扫了一眼。他可不觉得一个初中奥数老师需要研究到这种高度,但很显然张东升对数学的兴趣远远不止于教学,他在谈论数学时的那种神情朱朝阳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那些都是无聊时打发时间看的。”
张东升从厨房里端着饭菜走出来时就看到朱朝阳正弓着背研究自己的书柜。老实说连他自己也觉得现阶段还把精力花在这些华而不实虚无缥缈的东西上真的有点太可笑了,但或许这反而成了他逃避现实的一种方法。沉浸在数学的世界里可以让他暂时忘记自己在现实世界里是个多么可悲的失败者,能让他从解答难题的喜悦里获得短暂的幸福感和尊严。
“如果以后我在数学上有什么问题,还能来找老师吗?”
张东升听到这话不由地后背一凛。
他听不出朱朝阳说这话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嘲讽,毕竟一个浙大数学系的高材生会有什么问题要向一个初中奥数补习班的老师请教呢?又或者这就是一句无心的客套话,随口奉承他一下罢了。
“张老师,可以吗?”
朱朝阳见他沉默,又不死心地追问了一句。张东升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好闷声道:“先吃饭吧。”
朱朝阳明显感觉到了张东升的不快,但那人转身看向自己的时候面上还是挂着温和的笑容,那笑容就像是一张脱不掉的面具,时时刻刻掩藏着他的真实情绪,永远只让别人看到他想让别人看到的那一面。
只有偶然的一瞬间,朱朝阳才能从他的眼睛里捕捉到一些不一样的神采。就是关于他们共同深爱的数学,那是唯一能打开通向他内心的钥匙。
“好,先吃饭吧。”
朱朝阳不是个不识时务的人,很快就顺水推舟地岔开了话题。他从书柜旁走到张东升身后,头顶的灯光落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在墙上投下了一双人影。
明明还隔着几步远的距离,那双影子却像是交叠在了一起,暧昧得像他从背后把人拥入怀中。
他被自己那古怪的想法吓了一跳。事实上在今天偶遇张东升之后,他就一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情绪所笼罩着。他们不算是故人重逢,但这个男人的一切都像是一个极具吸引力的巨大谜团吸引着他。让他陷入比解密数学难题更为狂热的情绪中,不可自拔地想要探究关于他的一切。
而对于学生的异样,张东升是回避的。
他其实已经有些后悔把朱朝阳带回家里来了。他觉得这个学生的眼神像是能吞噬一切的旋涡。而此刻的他就身处在那旋涡之中,随时可能遭遇灭顶之灾。
当然这也许是夸张的说法,也许只是因为他太敏感了。
“我平时都是自己做自己吃,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张东升光顾着给朱朝阳夹菜,自己倒是吃的很少。他没有什么精力去做身材管理,之所以到了四十岁还能保持扁平精瘦的腰腹,也主要是因为生活里实在没什么油水。结果每年单位安排做体检的时候,别的生活滋润的同事还要装模作样地羡慕一下他各项指标正常。
“已经很好了,我在学校都吃不到这么好的面。”
“我记得浙大的食堂,伙食还不错吧……”
张东升因为正逗着猫注意力就被分散了一下,一个不留神说漏了嘴,埋头吃面的朱朝阳不禁好奇道:“张老师也去过浙大?”
张东升一愣,随即尴尬笑道:“去学习过一段时间。”
这个话题随着两人的沉默到此为止。朱朝阳并非没有察觉到什么,只是礼貌性地没有继续追问。
张东升大约是觉得两人之间无话可说实在有点沉闷,索性抱着猫去阳台喂食。他自己过得拮据,对猫倒是大方,给他屯了一堆猫粮和罐头,对他甚是厚爱。其实他也不是什么名贵的宠物猫,就是搬来这里的那天偶然从垃圾堆里发现的,脏兮兮的一小团瑟瑟发抖地蜷在黑暗中。
大抵是出于弱者对弱者的共情吧,在张东升一无所有的时候,他收养了这只猫,成了他生活的另一种慰藉。
从张东升去喂猫开始,朱朝阳就有点无心吃面了,目光不由自主地追着那人的背影一路看向阳台。
张东升抱猫的姿势颇具母性,甚至让人觉得被他抱在怀里的不是一只猫,而是他的孩子。他逗猫的声音也有些软糯,配合上嗲声嗲气的猫叫声,简直可以说是母爱泛滥。从朱朝阳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张东升蹲在地上拱起的腰背,洗得缩水的体恤衫紧绷在腰上,阳台的灯光在他后背铺了一层淡淡的光,似乎将腰背的线条勾勒得更加清晰美好。
朱朝阳听着阳台处传来的‘猫言猫语’,忽然觉得张东升这个喜欢穿着板正的白衬衫,动不动苦口婆心劝人学习的奥数老师也并不是那么寡淡无趣。
张东升安顿好,扭头往客厅一看,和朱朝阳的视线毫无防备地猝然相遇。朱朝阳来不及收回目光,那毫不掩饰的,甚至有些热辣的眼神看得张东升也不觉一愣,还以为是自己刚刚的‘猫言猫语’太失态吓到了自己的学生,连忙站起身笑着打破尴尬:“吃完了?我再给你添一点?”
“不,不用了,已经很饱了。谢谢张老师。”
朱朝阳才是真正失态的那个,慌慌张张从座位上站起来:“外面雨是不是小一点了?”
“是转小了一点。待会儿我去给你借把伞,这雨说走就走说来就来。”
“哎,好……”
朱朝阳原本盼着这场台风能快点过去,现在又忽然希望这场雨能一直持续下去。
他觉得,他还有很多‘数学难题’想要请教张老师。
第4章04
虽然很遗憾那场传说中的特大台风到了天黑的时候就擦境而过,使得朱朝阳也没有借口继续留在张东升家。好在知道他现在仍在少年宫的奥数班教课,这样一来再想找他就不难了。
其实光看张东升书架上的那排专业书就知道他对数学还是有野心的,而且朱朝阳从他之前的种种反常表现也推测出,这位看上去颓废失意的初中奥数老师搞不好和自己是校友,甚至可能同专业。
只不过浙大数学系毕业的人为什么会这么多年甘心在少年宫做校工,这其中的原因外人是无从得知的,朱朝阳也并不是好事之人,猜到这一点的时候顶多是有些唏嘘,或者说多少对张东升又多了几分可怜。
其实大抵真的是应验了那句名言,不幸的婚姻总是相似的,张东升的不幸不能说全部源于他悲惨失败的婚姻,但至少也是占了大部分的原因。
当年他和徐静结婚的时候,也曾收获过无数人艳羡的目光,毕竟对于他这种除了文凭傲人其他一无所有的穷大学生来说,能娶到徐静这种家庭条件优渥的妻子实在是人生的一大幸事。对于这段婚姻张东升也是珍惜的,他体量徐静从小娇生惯养,吃不了一天苦头,又刚好在事业的上升期,两个人生活总要有人牺牲一点照顾家庭,于是张东升就成了那个被牺牲的人。
大学毕业后他不是没有更好的发展,只是为了支持徐静的工作,照顾她的日常生活,他不得不选择相对清闲一点的工作,把她的三餐饮食日常起居照顾得妥妥帖帖。但这种妥协并没有给他们的婚姻赢来长久的幸福,因为很快这种体贴在别人眼中就变了味,没出息,吃软饭种种不堪的标签被贴在了他的身上。
他错过了考编的年纪,再加上工作经验也并不亮眼,等真正意识到照顾家庭并没有使徐静满意的时候,再想出去拼事业也晚了。而这个时候的徐静已经从当初的实习医生成功进入医院的核心科室,前途一片光明。两人事业上的差距让原本就游离在危险边缘,危机四伏的婚姻变得更加不可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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